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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笞士卒的自然就是甄隨了,雖說他素來習慣亂戰,對於軍容和陣形的要求,一直在老徐州軍中墊底,但今日之陣,就連他都瞧不過眼了,故此往來穿梭,見到有站不到位的,當即兜頭就是一鞭抽將過去。謝風勸他:「遍地泥濘,陣而後戰本便為難,何必苛責士卒?」揚鞭一指城下,那意思,你瞧對面的比咱們還不如呢。
甄隨瞪眼道:「都督曾與我說孫子兵法,有雲,無恃敵之不我攻,恃我什麼有所不可攻也……大意如此。我哪管賊人如何,只看本軍,地上滑些有甚要緊?難道下著雨便不能作戰了麼?」瞥一眼謝風:「汝也是南人,落雨、泥濘,難道昔日還見得少了?」
在他的呵斥之下,官軍陣列逐漸成形,而對面新平兵則拖拖拉拉的,良久難以成列。甄隨以鞭敲腿,心中甚是急躁——若在平原之上,他早就帶兵衝殺過去了,偏偏對方背靠著城壁,而城頭也不是全然放空了,必然伏有弓箭手,就算再怎麼莽撞,在這種環境下,他甄老爺也不敢硬著頭皮愣朝前沖啊。
怕只怕對方耽擱時間太久,結果沒等兩軍交鋒,裴嶷便率領大軍趕到了,新平兵必然縮回城去——倘若如此,那自己白忙活半天,究竟是為的何來?
其實他著急,竺恢一樣著急,他知道官軍論人數要多過己方,論素質可能也不遜色——終究七千新平兵,多數是臨時從地頭揪來的農民,本身就缺乏訓練,加上秋收在即,莫不思歸……真正能打的,也就親信部曲和漆縣戍卒不到兩千人而已。那麼倘若拖延時間太久,不等交戰,敵軍主力便即匯聚,便只有撤回兵馬,專心守城一途了。
當然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怕兩軍正在廝殺,勝負未分之際,敵大軍便來增援,到時候想撤都撤不回來。好在本日天光未亮,竺恢便遣人出西門沿路哨探,直到此刻尚無還報,估計官軍主力還在十餘里之外。
所以啊,趕緊列陣趕緊打,不能再拖了!竺恢提起槌來,親自擂鼓,鼓聲隆隆,催促部下。城下的新平兵聞聽鼓聲,當即緩緩前出——竺恢給他們下達的指令很簡單,我軍幾近三倍於敵,城前又很曠闊,正不必什麼策謀,以堂堂之陣殺將過去便是;只是敵若潰散,千萬勿追,整兵退返城中即可。
新平兵緩步而前,甄隨瞧著直起急:你們走快一點兒會死啊?!好不容易對方脫離了城頭弓箭遮護範圍,甄隨便即親自領兵迎上前去。相距五六十步時,雙方各自放箭,隨即新平兵便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甄隨見狀大喜,當即一抬手:「取我大鐵……」猛然反應過來,特麼的老爺的大鐵戟被人給偷了……「……大鐵、鐵矛過來!」親隨當即奉上一柄騎矛,此矛鐵頭頗大,本是裴該用來武裝具裝甲騎的,甄隨多方求告,借了一支——用下個月薪水質押——但他捏在手裡,仍然覺得輕飄飄的,比原本的鐵戟差若雲泥。
騎矛在手,甄隨便即長嘯一聲,身先士卒,衝殺過去。對面新平兵全是步卒,即便各層級將領也皆步行,因為以目前的地面狀況而論,戰馬實在難以馳騁。甄隨卻偏要騎在馬上,本為的是視野開闊,方便指揮,可是衝出去才剛數步,馬蹄一滑,就把他給顛下來了……
因為這年月尚無蹄鐵一說——指中國地區,而根據考古發掘,大約公元前一世紀的古羅馬率先發明了此物,但普及也要等到五世紀左右——蹄鐵的主要目的固然是為了保護馬蹄,減少磨損,但對於防滑也能起到一定作用。裴該曾經考慮過「發明」蹄鐵,卻擔心實驗過程中會傷及寶貴的馬匹,暫且只用驢、騾測試,未能成功。
倘是別將,這一骨碌從馬背上跌下來,可能就摔得七葷八素了,但甄隨跳馬本是練熟了的,本能地把腰一躬,便即穩穩立定,隨即借勢朝起一躥,沖得更快。謝風在陣後望見,不禁搖頭:你是主將,哪有撇下全軍指揮之任,自己衝殺到第一線去的道理啊?偶一為之還則罷了,你回回這麼做,我身為副將,真是壓力山大啊……
當即喝令親信蘇峻:「我在此立馬指揮,汝速速前去衛護甄督。」
蘇峻躬身領命,其實心裡卻想:我去衛護甄督?他需要我衛護嗎?
當日蘇峻率七百人歸入「劫火營」,不但部下全被分拆、打散,而且本身也不過任一隊長,統領百餘人而已。他心中雖然不滿,卻絲毫也不敢有怨言:一則新附之人,受到輕視很正常,身在矮檐下,豈敢不低頭啊?二來家眷、鄉人都在東莞,如同人質,他又豈敢妄起叛心?
當然最關鍵的,是裴該一直在打勝仗,使得蘇峻隱約間瞥見了光明前途,則此時必然不肯棄之而去。他平素作戰極其勇猛,於營中日常事務也任勞任怨——包括兩次進抵敵城下叫門,那都是他主動向謝風請的令——加上常不顯山、不露水的恭維謝風,很快便得到了謝風的信重。如今「劫火左營」已然擴充為兩千餘人,下轄十多個隊,難以垂直管理,於是又析分為上下二「部」,謝風在得到裴該首肯後,就委任蘇峻做了下部校。
所以蘇子高覺得,自己的前途基本上還是光明的。只是為什麼偏偏入了「劫火營」呢?他自詡陣前之勇,與謝風不相上下,統馭之能,或許反在謝風之上,但人家是上官,你是屬將,你在他面前只能展現勇猛啊,不能獨立領兵作戰,如何顯示將兵之能?問題是若論勇猛,始終有個甄蠻子遙遙在前,難以超越……領導太厲害,你讓下屬怎麼冒得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