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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晉在山坡上聽得此語,轉頭一望,不禁肝膽俱裂。他當即斥喝那些扯著自己胳膊的兵卒說:「胡寇追來,汝等不許我自盡,難道是要將我獻於胡寇不成麼?!」眾兵忙說並無此意——「還望將軍不要輕生,帶領我等殺出圍困去吧!」
周晉沉聲道:「我已全無面目偷生,汝等不必管我,且自逃命去吧。」
就聽旁邊兒一名小兵高聲叫了起來:「將軍這是要我等死啊!我等不願死於胡賊之手,不若將軍先一刀一個,將我等全都砍殺了吧!」
周晉轉過頭去一瞧,有點兒印象,這不是那個曾經護守過渡口,僥倖得脫,被自己叫來問過話的排長麼?
……
他瞧得不差,說話這人正是楊清。
楊清一開始還挺高興,周督終於決定棄城而走啦,而且沒把自己給拉下——好在自己左腿雖然負創,敵矛入肉不深,更沒傷到筋骨,跳啊跳的,完全跟得上隊伍。可誰成想出城不遠,便遭到胡騎的衝殺,陣列當即崩散。
出城的時候,楊清這一排還剩下八人,等到被胡騎所驚,他再回頭瞧瞧,身後就只余張參、李四兩個。李四帶著哭腔問:「排長,當如何處?」楊清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回復道:「四散而逃,如何逃得過胡馬?唯有緊隨周督,只要周督不死,我等便還有活命的機會……」隨即一擺手,說我管不了你們啦,你們自己跟著來吧——「一路向前,休要反顧!」
於是也不管胡矢縱橫,也不瞧胡騎往哪兒沖,只管望著周晉的旗幟,撒開兩腿,連蹦帶跳,急追上去。他也確實命大,真就追上了周晉,並且順利逃入山地,可是再回頭一瞧,只有張參,不見李四。
張參看排長回頭觀望,明知其意,便道:「李四死了……那廝不聽排長之言,邊跑還邊回首四顧,就這麼慢了一步,遂為胡騎所踏……」
楊清一皺眉頭,就問:「汝未回顧?如何知他被馬踏死了?」
張參笑一笑:「我雖回顧,腿腳卻快,不敢落於排長之後。」
接下去就是周晉欲圖自刎,然後李景年率兵來追,楊清忍不住就高叫起來:「將軍這是要我等死啊!我等不願死於胡賊之手,不若將軍先一刀一個,將我等都砍殺了吧!」
周晉朝他一瞪眼,怒斥道:「汝說什麼?!」
第十六章 災星
楊清一聲大叫,吸引了周晉的注意,便即略略放低一些聲音,勸告道:「將為兵膽,有將在,斯有兵在,將軍若是棄我等先死,我等如何能夠逃出生天啊?即便僥倖返歸,恐也將被治以陣前逃亡之罪啊,須知軍法不容情……」
裴家軍律中確實有這麼一條,自排以上,逢戰之時,倘若將吏陣亡,導致隊伍崩散,活著回來的都算作逃兵,須得治罪。當然啦,因應具體情況,處罰程度不盡相同,一般士卒也就關關小黑屋,或者抽幾鞭子罷了——缺乏指揮,因而敗逃,屬於可以原諒的輕微罪行。但各級將吏則依其高下,職位越高處罰越重,直至斬首——你們不能及時接替指揮嗎?逃的什麼?!
楊清左右一望,剩下這數百人中,部督一名、部督副一名,隊長竟然一個都沒有,那麼到時候依律處罰,先斬兩部督、副,再就該輪到自己啦,不可能光抽幾鞭子了事吧?而且這回竟然死了一名營督,焉知大都督不會勃然大怒,把逃回來的連小兵全都斬首示眾呢?!
所以他就說了:「將軍若死,我等不能偷生,或死於胡賊之手,或於山間餓死,或反歸而遭處刑,則是將軍坑殺我等也!」
周晉聽得此言,不禁長嘆一聲,手中長刀緩緩落下,但隨即就渾身一振,正色道:「我今落敗,顏面無存,汝等仍肯相隨麼?」
楊清與眾人盡皆表態,說我們願隨將軍衝殺出去。關鍵周晉是他們的心理依靠,周晉若死,那倆部督、督副都不敷眾望,就很難攏得起人心來。
周晉無奈而一咬牙關,說好,那咱們就衝出去!抬頭看看山谷中高舉火把的胡兵,已然越來越近了……
其實李景年擂鼓呼喝的時候,並不知道周晉具體在哪個方位——甚至於他都不知道率領晉軍殘兵的是不是周晉——但隨即就聽到遠遠的一聲高呼,什麼「將軍」,什麼「將我等都砍殺了吧」,不禁大喜,急忙率軍循聲追去。
只可惜山地崎嶇,又當黑夜,瞧著不遠,衝過去卻無道路,被迫要兜個圈子尋路上山,看看追近晉人,發一輪箭,射死射傷數人,但隨即前面就浮現出一片密林來,晉人又已不見。李景年心急如焚,打馬急追,誰料胡馬不慣行山路,突失前蹄,就把李景年一個跟斗甩將下來,並且沿著山坡就一軲轆滾下去了……
眾兵急忙來救,好在李景年只是受了些輕微的擦傷而已,但等再整隊列時,晉人卻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然而就此前那一輪箭,其中一支,無巧不巧,正中張參後心,他一個趔趄,便要栽倒,楊清就在旁邊兒,趕緊一把扶住,隨即將張參手臂架上了自己的肩頭。
張參緊咬著牙關道:「日他娘,這一箭入肉甚深,我怕是活不成啦……排長且放下我,勿為將軍拖累……」
楊清心道你怕拖累將軍,就不怕拖累我麼?卻不肯撒手,說:「我這一排,今唯汝一個了,汝且振作些,等擺脫了追兵,就為汝裹創。大江大河都過來,豈能在小溝里翻船啊?汝這張該……當死之口,我聽得甚有趣味,卻也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