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裴氏雖然已經三十多了,終究是個美貌的貴婦人,這落到胡營里,即便身份不暴露,也遲早都會發生種種不忍言之事,他裴文約又怎麼能夠一走了之呢?倘若救自己的是個男人,或許裴該就真逃了,將來想辦法為恩人報仇,咱們一命換一命可也。但女人可能遭逢的某些事,比死還要悽慘得多,他心裡那道坎兒實在是邁不過去。
只能寄希望於石勒招攬自己的心意夠誠,願意為了自己而寬放裴氏了。其實裴該這趟回來,仍然懷抱著必死之心,倘若石勒不肯允准自己所請,那就乾脆一腦袋撞死得了——大男人連個有恩於己的女人都救不下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啊?如此亂世,不是我應該涉足的,這趟穿越,就當臨死前的幻覺好了。
裴氏姑侄的性命就捏在石勒手中,但裴該被迫行此下策,倒也並非腦袋一熱,臨時起意,他其實在背靠大樹,半夢半醒之間,反覆籌謀了很久。關鍵石勒與其他胡將不同,這人雖然沒文化,但是有大志,對於中原士人也還算比較客氣——若無張賓,他一直在胡人群里打滾,還真未必能夠做出日後那麼大的事業來——倘若換了什麼劉聰、石虎之類的,裴該此番回來十死無生,那純粹是自殺了,不是冒險。
在石勒面前,起碼可以說是九死一生,甚至姑侄兩人一起活下去的機率還要更大一些——這個險,值得冒。
但是他本來還以為要多費一番唇舌的,沒想到石勒那麼聰明,一眼就瞧破了,裴該願意歸附自己,純粹是為了救裴氏,所以根本不打磕巴,直接就答應下了那第一個條件。關鍵也在於裴氏乃是司馬越的繼室,不是司馬毗的親娘,本身也無所出——沒留下什么姓司馬的孽種——再加上娘家姓裴,所以石勒對她真恨不起來。
當下石勒注目裴該,等著他繼續提條件。於是裴該又再屈起無名指,竭力放清晰口齒,緩緩說道:「第二事,我今降石不降漢。」
這要擱後世熟悉《三國演義》的人,一聽就明白是啥意思了,但石勒雖然聰明,還真不象中原人心裡有那麼多彎彎繞,什麼「降石」、「降漢」的,一時間徹底懵圈兒。他不禁轉過臉去望向蘷安,正巧夔安也把目光移了過來,君臣二人面面相覷,誰都搞不明白裴該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裴郎此言何意啊?」勞駕你說明白一點兒吧。
裴該邁過了鬼門關,這會兒心情很放鬆,神情也極坦蕩,當下微微一笑,詳細解說道:「我祖孫三代皆受晉祿,雖然不值晉主之所為,痛恨司馬氏攪亂天下,但即便背晉而去,亦不當出仕敵國。故而我不降漢,不取漢祿,不受漢職,我只感於將軍禮賢下士之心,願為將軍效勞而已。」
石勒還是不大明白:「我乃漢臣,裴郎今降我,即為降漢也,有何分別?」
裴該說這不是一碼事——「我只為將軍帳下客卿,衣食住行皆仰賴將軍,亦將奉獻忠悃於將軍一人而已。我為將軍謀身、固勢,獻策保一族之平安,但不為將軍攻伐晉國。」說著話又屈起最後一枚小指:「因此第三事便是——將軍即將北上,攻打洛陽,我懇請留在許昌,不必從行。」
石勒聞言,不禁把眉頭給皺起來了,想了好一會兒,又再望望蘷安——看蘷安那表情,分明在說:你就應允了他吧,有啥大不了的?於是他最終還是拍了板:「此亦不難,都依裴郎。」然後說既然已經從了我了,那裴郎你趕緊下去換身好衣服,咱們準備動身往許昌去吧。
裴該注目蘷安:「還請蘷將軍釋放在下姑母。」
石勒說那是一定的,我都答應你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馬上就要拔營起程,我還有話吩咐蘷安,你先下去收拾收拾,再讓蘷安領著你去認人……
裴該瞧瞧石勒,又再瞥一眼蘷安,心說你們心中尚有疑慮,所以還想好好商量一下是吧?行啊,我就讓你們商量——基本上走到了這一步,後面就是水磨功夫,不至於起什麼大的風波了。於是拱一拱手,退出帳外。
……
裴該才剛離開,石勒便即將身體微微朝前一探,壓低聲音問蘷安:「卿以為,裴郎適才的話語,究竟是何用意?」
蘷安皺著眉頭「嘖」了一聲,回答道:「裴郎分明為救裴妃,故此屈從於明公罷了。」
石勒說這我明白啊,我不管他如今是真心是假意,只要口頭肯降,我便將其收入帳下,方便緩緩動搖他的心志,相信總有那麼一天,他會誠心歸附的。但他一開口就什麼「降石不降漢」,這又是啥意思了?你還記得前幾天他來謀刺我,假意說我如今勢危,就怕被同僚所害……他不會想使離間之計吧?
蘷安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一層,他光琢磨著石勒招攬裴該之意貌似很迫切,那你不趕緊答應對方的條件,要更待何時啊?這事兒若是成了,自己那一頓鞭子也算沒白挨,一個女奴也算沒白送,將來若真能與裴該同殿為臣,還能讓他記得自己的恩情,相互間有個照應——前提是我昨晚上睡的真不是裴妃……
可是沒想到石勒竟然思慮得那麼深,還擔心裴該欲使離間之計。蘷安不禁伸手撓撓後腦勺,順著這個思路仔細琢磨了一下,這才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前日裴郎所言,末將以為不為無理。明公從先帝起兵,百戰成功,眼看著便要滅晉,等到漢室統一天下,便該考慮子孫太平富貴之事了吧。我聽說中國有諺語,『飛鳥盡,良弓藏』,即便天子恩寵不衰,也要防備劉曜、王彌等人的構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