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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遐這才徹底死了心,於是不待受戮,即於獄中趁著監者不備,以衣帶懸樑,自盡了。但他雖死,腦袋仍舊要被砍下來,懸於藁街示眾。
想當年裴該下平陽、逐劉耀,擒獲了大群劉姓宗室和胡漢將吏,押赴洛陽斬首,洛中內外,一片歡騰,幾乎家家懸紅、戶戶慶賀;然到羯滅之時,同樣掛出來一長溜兒的腦袋,老百姓的反應卻並不怎麼熱切了。
蓋因形勢不同,乃昨今有異。說實話河南士民對石氏的痛恨,遠不及劉氏,因為胡漢軍可是曾經踐踏河南、屠戮洛陽、俘虜天子(司馬熾)的啊,如今洛陽城內的無論士庶,就很少有人沒在那場動亂中痛失過家人、親眷、友朋。而石勒雖亦流躥兗、豫,多所殺戮,但其時乃為漢將,所以大多數人把帳都記在了劉聰父子頭上。
最恨石勒的,只有河北人,為其一度涸澤而漁,使百姓多所凍餒也。至於寧平城殺降,所屠皆國家士卒和衣冠縉紳,普通老百姓是並不在意的。
再加上昔日滅胡,可謂是天下由亂向治的轉折點,乃人人欣悅;至於今日滅羯……本是意料中事,又有什麼可值得大肆慶祝的呢?
……
且說馮鐵以石勒死訊開道,順利渡過巨馬河,奪占了涿縣。可他終究晚了一步,劉演與慕容軍聯合西向,取燕國而下薊縣。因聞華軍在涿,慕容廆便即繼續向西,定上谷、廣寧兩郡,直至代郡,與拓跋氏疆域相鄰為止。
劉演則於薊縣略略休整後,匆忙回師襄平,去攻高句麗,救劉琨。句麗軍久不能克襄平,聞敵援至,便即主動撤退了。旋即劉琨留劉演守平州,自己匆忙率屬吏遷往幽州,然後命溫嶠再度南下,前往洛陽報捷。
同時謝風在平定蘇峻之亂後,返歸青州,然後渡河收復了厭次,只是因為糧秣不繼,被迫止步於篤馬河南。至此,羯趙可以說是徹底滅國了,所余殘土不過半個冀州,以及樂平、上黨兩郡而已。
事實上祖逖攻克襄國的捷報尚未送抵洛陽,裴該就與自并州趕回來的陶侃等人商議,打算派一支兵馬北逾太行山以收復二郡——因為支屈六都已經率兵東援了,兩郡幾乎等於放空,則國家既有餘力,豈能不取?
本擬使鎮守河內的李矩肩荷此任——若再多派舊關中軍的話,恐怕糧秣物資難籌——可是甄隨堅決不干,說陛下您答應過我的呀,要派我去取上黨,怎麼能夠食言而肥呢?裴該笑對他說:「為上黨無強敵,故此無勞於卿。何如卿再歇息些時日,且待將來為朕平定江南,可以衣錦還鄉……」
甄隨搖頭道:「江南我……臣自然是要去的,如今上黨也是要去的。即便羯賊殄滅,國家府庫業已空虛,恐怕沒有幾年的積聚,不能全師過江,臣又豈耐煩等那麼長時間?」
最終,裴該命甄隨率八百步軍北上,監護李世回,去取上黨、樂平。
果然不出所料,兩郡如今少有兵馬,而只有盜賊,乃無人控扼太行諸陘,甄隨、李矩順順利利地便即長驅直入,拿下了長子、壺關、屯留等城。不過說是甄隨監李矩軍,其實他倒象是李矩的先鋒,遇敵必自取,欲城必自攻,大戰難逢,幾百人的小規模戰鬥倒是打了不下數十場,聊舒渴懷罷了。
不數日,襄國城破,消息傳到白陘附近,祖濟乃亦冒險突入山地,夾攻上黨,遂與李矩等會師於屯留——祖楚重因為此前吃了一場敗仗,被迫拱護側翼,守備陘口,難立寸功,故而也實在忍耐不住啦。
李矩等於同時驅策甄隨、祖濟兩員猛將,導致此番北定二郡,他只管走路和接待各縣士人代表而已,輕鬆愜意,即得復土之功,也算是福運不淺了。
祖逖父子歸洛的時候,李矩、甄隨等才入樂平,正在轑陽。裴該親自出城,郊迎祖逖,一時興起,乃重為馮婦,口占一詩,云:
「大將膽氣豪,腰橫五尺刀。擂鼓山河動,揚旌日月高。麒麟原有種,螻蟻豈能逃?今日奏凱旋,朕為解戰袍。」
這是裴該畢生所作的最後一首詩,當然也是抄的,原作乃明世宗朱厚熜的《送毛伯溫》,為:「大將生來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
原詩通曉明暢——說白了就是一個「俗」字——所以雖非名作,裴該也始終記得,就此有感而發。只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祖逖乃道:「臣與陛下相約,使盡滅羯之功,今事已畢,歸來還奏。馳騁數載,披霜嚼雪,今亦屆知天命之年了,骨朽筋損,恐怕再難臨陣——懇請致仕,許臣歸鄉隱居去吧。」
你說得很明白嘛,要給我「解戰袍」,那我還敢戀棧不去嗎?
裴該捏著祖逖的手,笑笑說:「范陽未定,卿能歸何處去啊?」
祖逖心說這是什麼意思?怕我趁著幽州局勢尚且混沌的時候,在鄉間培植勢力,圖謀不軌嗎?急忙叩首回答道:「昔日母喪,葬在成皋,因逢世亂,不能久守——懇請釋臣歸成皋,營廬伴母,以盡殘年。」
裴該急忙雙手拉扯他起來,安慰道:「天下未定,社稷初安,朕方寄望於卿,卿又何言去也?」隨即一琢磨,這話實在太過冠冕堂皇了,聽著就不象真心的,趕緊加上一句:「我不疑士稚,士稚也勿疑我,廉頗雖老,其志不墮,況乎士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