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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之傑……」祖逖想了想,又問,「但不知可方何人?與尊叔裴道期(裴邵)比,又何如?」
裴該笑一笑:「可比季漢劉玄德。至於家叔道期,一為良臣、良將,一為亂世梟雄,如何可比?」
祖逖不禁笑了起來:「文約倒甚是看重石勒啊……比劉玄德,為世之梟雄,難道說,他有叛漢自立之心麼?」
裴該表情嚴肅地回答道:「祖徐州休要輕看此獠,彼雖無學,然正如劉玄德,資質天縱,唯無玄德之仁厚耳。劉玄德始亦不叛漢,待得蜀中,且並三巴,乃僭稱漢中王——一則已得割據之勢,二有諸葛亮、法正等為輔。今石勒已得諸葛亮,乃不得旨而兼併王彌,若真被他盤踞河北,恐怕割據之勢便成了!」
「卿所云諸葛亮是……」
「張賓張孟孫。」
祖逖饒有興味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裴該這小年輕,隨即斜眼瞥瞥王導:「當世我所敬慕者,唯劉越石與裴道期二人,今日看來,文約亦才傑也,恐更在『八裴』之上。」
所謂「八裴」,是指河東裴家的八位名士,即裴徽、裴楷、裴康、裴綽、裴瓚、裴遐、裴頠和裴邈,但更關鍵的是,正始年間士人議論,以「八裴方(並列)八王」——逐一比類,也就是拿琅琊王家的王祥比裴徽、王衍比裴楷、王綏比裴康、王澄比裴綽、王敦比裴瓚、王導比裴遐、王戎比裴頠、王玄比裴邈。祖逖的本意是嘲諷王導,說你不如人小年輕裴該,但他這話說的,就連裴該都不敢——不是不能——認同。
「徐州無得戲言,小子安敢與尊長比類?」「八裴」全都是我的長輩,我爹也列名其中哪,即便心裡認為你說得沒錯——尤其「八王」中的王衍,什麼玩意兒,也拿來跟我比——嘴上也不能承認啊。
祖逖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不大禮貌,趕緊擺手:「戲言,戲言,文約不必往心裡去。」
魏晉之際的士人,大多數都狂放無忌,象王導這種謙謙君子倒是少數。當然啦,有些是真狂,有些是假裝的,尤其是狂歸狂,別狂到肆意指斥朝政,評點當權者,否則就必然死路一條——比方說嵇康。祖逖雖然四十多了,少年時的狂態卻還並沒有徹底消除,所以一不小心就滿嘴跑舌頭,說錯話了……這一旦失言,又趕緊道歉,氣勢立沮,就再也不可能板起面孔來斥責王導他們啦。
王導多敏的人哪,趕緊接過話頭來是侃侃而談,先把自己的難處條分縷析地又解釋一遍,然後不等祖逖張嘴反駁,他就態度一軟,再次伏低道歉,終於把祖逖的火氣消去了七八成。最後王導就說啦,你也別住這兒了,不如到我家去吧,建鄴如今真拿不出可以讓你鎮定徐方的物資來,但若說餵飽你這一族之人,我薄有家財,倒還能夠勉強支撐一段時間。
庾亮也在旁邊兒幫腔:「我亦當相助王茂弘,資供祖徐州。」
他表完態了,下面就該輪到裴該了,但是裴該一攤手:「我初到江東,實無長物,唯將所乘馬獻上,並請求借一擅射者為師,管他一日兩……三餐也可。」
祖逖無奈之下,只得接受了王導他們的「好意」,於是命兄弟祖約收拾收拾,這就跟著進建鄴城吧。庾亮依然沉著臉,兩眼斜瞥著几案上那些珠寶,還想說什麼,卻被王導悄悄地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然後輕輕搖頭,給制止了。
——又不是搶的你家、我家,甚至都不是別的官宦人家,算啦,這事兒就別再提了吧。
等到一行人離開小莊,準備乘車而歸,裴該突然間靠近王導,壓低聲音,苦笑著說道:「本欲款待茂弘、元規,然祖徐州兄弟還則罷了,一行數十人,我實在是囊中羞澀,請不起啊……」
王導瞥他一眼,挑挑眉毛:「那還是直奔我家好了。」你不就是想讓我請客嗎?行啊,誰叫我家大業大,吃不垮呢……
第十章 習射
裴氏自歸江東,或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又大病了一場,不過等病好之後,氣色卻日益改善,面頰也逐漸豐潤了起來。這一日她早上起來,先問:「文約可歸來否?」昨晚上裴該原本說是回來擺宴請客的,後來卻又黃了,改成去王導家吃晚飯,直到天黑也不見回還——他是就在王導府上宿了麼?
——若然還在胡營之中,裴該不回家,甚至僅僅待客不睡,裴氏也是不肯就寢的,她不放心啊。但既然已歸建鄴,便無須太過擔憂了。
芸兒回稟說,我清晨就派人去問過了,郎君是半夜回來的,並未留宿。
裴氏點點頭,她知道裴該最近一段時間往往睡得晚,起得也晚,所以先不去打攪他。正好有人來報,說大王前來躬問起居,裴氏就先臨鏡,整理一下儀容,然後吩咐:「請大王進來吧。」
他們所說的「大王」,自然是指的新命東海王司馬裒啦,年僅十三歲,還是個小孩子。當下司馬裒進來,向「祖母」磕頭請安,裴氏打問了一番他的功課,然後便放他離去了。
——裴該這個「東海王傅」本是虛的,他雖然出身世家,在學術上卻根本就沒啥名聲,司馬睿不可能讓他來教導自己的兒子。司馬裒這趟過繼,隨身就帶來了不少的飽學之士,什麼郎中、侍郎、典書、典祠、典衛、學官令、典書丞、治書等等,組成了一套完善的輔佐班子——就目前而言,或許應該說是「教育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