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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兄弟兩個強打精神,忍著飢餓,喝幾口潁水解渴,到處打聽,好不容易黃昏時分,終於來到莊院門口。王卓上前叫門,有人探出頭來,上下打量二人,王卓忙道:「我乃京陵公,這是舍弟敏陽侯,前數日逃出洛陽,途遇盜匪,從人皆死,盤費也空,無奈至此——還不快迎我等進去,酒食伺候?」
話音才落,腦袋朝里一縮,隨即「嘭」的一聲,門就關上了。
王卓大怒,加緊拍門,並且高聲呵斥——連主人都敢閉門不納,你們是想造反麼?!
又隔了好一陣子,才聽門內有話語聲傳出:「我等不識主人家,誰知汝等是真是假?」王卓喝問:「去歲還往洛陽貢物,難道便無一人識得我兄弟麼?」
門內之人回答道:「唯莊頭曾經拜謁過主人家,我等何由得識?」
王卓一琢磨,也對啊,這小小的莊院來貢方物,從來都有管家接應,除了莊頭本人能夠站立階下,遠遠地跟王氏兄弟對幾句話外,別人恐怕連自己的背影都無緣得見。於是忙問:「莊頭何在?」
門內回答說:「縣尊請去議事了,今日難歸——還請明日再來吧。」
王卓心說怎可能等到明日啊,恐怕今晚上我們哥兒倆就得給活活餓死!於是繼續拍門,說:「唯求一餐,等待莊頭回來。」王聿也開口哀告,說倘若我們是假的,也不過吃你一頓飯而已,過後要打要殺,隨你們的便;但若我等是真,莊頭回來認得,到時候你們就不怕遭受責罰麼?
門內竊竊私語,貌是在商議,又隔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打開大門,放他兄弟二人入內。王卓當即討要吃食,對方明確地回覆說,如今天下紛亂,佃戶多逃亡,田土少產出,而這回縣令請莊頭過去,估計又要派糧派差,即便真是主人家到了,我等也拿不出什麼山珍海味來款待啦。王卓忙道:「有食即可,不求膏粱。」
其實這會兒都已經過了平常吃飯的點兒了,莊客們只好去廚房掃掃存貨,最終將出來兩碗半涼的糙米飯,還有半碟醃菜。王氏兄弟見到,雙眼當即放出光來……
第三十一章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
王氏這處莊院的莊頭,本是一位寒門士子,託庇同姓,為京陵公家守莊。莊客們並未騙人,他確實是被縣令給叫去開會了,會議的內容是:石勒大軍就在附近的潁川和襄城,可能很快就會打過來,那咱們是守城呢,還是逃亡呢?要麼投降算了……
各縣長令,俗謂「百里侯」,在地方上權力很大,尤其晉代不置縣丞,縣令長之下就是主簿、錄事史等,皆為自辟的僚屬,不算正式官員,那一縣之尊仿佛就徹底地沒有制約了。之所以說「仿佛」,是因為縣令雖不受制於同僚、佐官,卻還要受制於地方縉紳、豪強,尤其這畿內之縣,到處都是豪門莊院,若是不跟他們打好關係,縣令長隨時都可能被參上一本,遭到罷免啊。
對於是守城還是降胡的大事,陽翟縣令當然就更不敢自專了,而必須先聽取縉紳們的意見。你若想守,縉紳們不允,說不定先群起而攻,砍下你的首級去獻給胡軍;你若想降呢?若縉紳們仍然心向晉朝,當場就敢綁了你而自署為令……
所以是一定要先開會商議,統一思想的。王氏那處莊院的莊頭,今日便也在受邀之列,不過因為各說各話,眾議難協,會上差點兒吵起來,根本沒出結果,所以他也不在縣城內留宿了,連夜趕回了莊院。進門才聽說,什麼,主人家兄弟竟然逃難至此?怎麼會有這種事兒?!
莊客門圍著莊頭,眾說紛紜。有人說:「必是假的。貴人們日常蒸羔做飯、煮豚為飲,再怎麼飢餓,怎可能吃得慣粗食呢?那兩人卻如同餓鬼一般,兩碗糙飯一掃而空,哪有些許貴人的體統?」也有人說:「多半是真。我看二人面上雖多塵土,擦一擦,臉還是白的;衣衫雖然髒污,質料卻好……」
最終大傢伙兒都覺得,再怎麼爭論也爭論不出個結果來,既然莊頭回來了,那您去瞧上一眼,不就一清二楚了麼?
莊頭便問:「人在何處?」
「已打掃了柴房,讓他們睡下了。」
莊頭當即舉著火把,前往柴房查看。王氏兄弟奔躥了一整天,精神極度緊張,對前途幾乎絕望,好不容易到了自家地界,還勉強得了一飽,神經一放鬆,才倒下便即鼾聲大起。他們反正放心啊,我們就是真的,等莊頭回來辨認過了,必然倒頭便拜,那咱們肯定就能有好吃的啦,也不必要再睡柴房,就算小地方沒啥好東西,難道供奉還能比跟著司馬毗逃難的時候,被迫宿在馬車上更糟嗎?
莊頭舉著火把,就二人面上照了好一會兒,二人始終不醒,於是他便無聲無息地退至門外。莊客門又再圍攏過來,詢問端倪,莊頭垂首沉吟,好一會兒才說:「往日前往洛陽京陵公府上貢物,我只能站立階下,遠望主人家而已。方才見其面貌,仿佛便是,但亦難下斷言……」
莊客們就問那可該怎麼辦才好啊?竟然連你都認不清……莊頭壓低聲音,對眾人道:「我有一語,諸位靜聽。今胡寇肆虐,洛陽危殆,貴人們大多棄城而逃,則京陵公兄弟路遇盜匪,空身至此,本不出奇。然而若是認下,便須傾全莊之力,以供奉二公。去歲收成銳減,我每常擔心,今歲若不能足貢,二公將如何責罰……則以我莊之所有,實不足奉養二公,若致其怒,立命斷我頭都有可能,況乎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