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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後人看韋忠之所為,前後矛盾,或許頗為可笑,他自己可是渾然不覺,自詡甚至於自矜立身甚正的,能力如何另說,僅論此一腔忠魂碧血,敢與歷代純臣並肩而無愧。時論卻也如此,唐初所撰《晉書》,即便以晉為正朔,胡君都入《載記》,也仍然把韋忠列名於《忠義列傳》——此傳中尚有麴允呢,謀國無才、禦敵無膽,僅僅一死以報君王,就算忠了,真哪兒說理去……
再說韋忠見呂氏圖窮匕現,欲圖扣留自己,不禁又驚又恐。他自不能束手就擒——自家生死安危事小,倘若影響了前線戰事,誤國之罪卻大——當即雙眼一輪,「當」的一聲,就把腰佩的長劍給拔出來了。
韋子節之才,允文允武,但主要還是側重於文事,他「鎮西大將軍」的名號是虛的,「平羌校尉」的職務才實,主要以恩義羈縻諸羌,設非必要,輪不到他親履戰陣——雖說原本歷史上,他最後就是往平亂羌,戰敗而死的——再加上此來赴宴、遊說,故而沒帶戰刀。
然而長劍雖已基本上退出了戰爭舞台,士人仍慣佩帶,主要作用是展示身份,次要目的才是防身——這年月甚至於已有木質的「象劍」出現——韋忠為胡漢重臣,出入是不可能不佩劍的,而且以他的身份,宴會之前,呂氏也沒資格請其解劍。故而長劍仍在腰間,既已立起,拔出不難。
韋忠是瞧著自己在客位,呂鵠在主位,相距不過五步,則只要動作夠快,促起不防,一個箭步便可躥至那老賊面前,橫劍其項。只要劫持了呂鵠,還怕自己不能生出呂氏塢堡嗎?即便事不能成,血濺五步,也要與這可惡的老賊同歸於盡!
這是他唯一死中求活之計了,然而呂氏既肯宴請韋大將軍,且於宴席之間,呂鵠就敢出言不遜,又豈能毫無準備?呂老頭兒確實風燭殘年了,大概韋忠只消伸根手指輕輕一捅,老頭便會倒地氣絕,故此呂氏對於保護老族長之事,是絕對不敢有絲毫托大和疏忽的。一左一右攙扶老頭兒的兩名美婢,其實都是健婦,說不上精熟武藝,能動拳腳,論氣力和敏捷性,卻非一般男傭可比。
因此一見韋忠拔劍上前,兩名美婢當即左右扶持呂鵠,朝後急退,隨即與宴的呂氏子弟一擁而上,就把韋子節按翻在地——韋忠還是不能打,倘若換了甄隨、陳安之流,估計空手就能把堂上呂氏老小全部殺光。
關鍵是韋忠本不設防,帶來的十多名部曲,都被呂家安排在堂下,接受小宴——以他們的身份,沒資格登堂啊——自有各種方法可以隨心收拾了。
韋忠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不禁瞠目大叫道:「皇太子殿下尚在河東時,汝呂氏安敢背反?今見殿下西渡,河東空虛,乃起妄心。汝等亦非忠於晉國,只是為保家門,唯強以附罷了,何等的可鄙!」
呂鵠被婢女扶持著退後,不禁連連喘息,等聽韋忠喝斥完,老頭兒氣才剛喘勻,不禁頷首笑道:「大將軍所言是也,我家此舉,於晉非忠,於公不義,只是那又如何?小老又未曾見天將『忠義』二字掛在嘴邊。」我們即便壞,那也很耿直啊,不象你掛著羊頭賣狗肉。
呂氏突然間起意背漢,當然主要源自於柳氏的勸說。蒲坂縣兩面臨河,胡兵的防禦原本就比河東其他縣邑為嚴,加上柳氏近呂,則若柳氏仍舊一門心思附胡的話,呂氏是不敢遽起異心的。然而同理,蒲坂受到晉人的威脅也最大,倘若柳氏樂意從晉,呂氏又豈敢獨獨向胡呢?
且說前數日柳矩去訪薛寧,薛寧建議他羈留韋忠,將來好獻給裴大司馬,必為大功一件。柳矩回來跟兄長柳恭商議,柳恭就說了:「才得韋大將軍命,要我等不必將糧食北運,轉而南下入蒲坂……」
他說以此推論,胡軍此後的攻擊重點,應該在從大荔到蒲津一線,而韋忠也很有可能前往蒲坂縣中坐鎮,想把他誆去薛家,很難;誆來咱們家倒簡單,問題這事兒太大了,為怕後患,咱們兄弟最好不要親自動手。
這才考慮到了呂氏,主要原因是柳大而呂小,事成後不怕呂氏全占了功勞,事不成也方便撇清。倘若與薛氏合謀,薛家很可能奪占其功,而且——「晉復河東後,薛氏或將更強,則誰人可制啊?」
柳矩就此急急來訪呂鵠,分說天下大勢,想要把呂老頭兒也扯上賊船。尤其柳氏還承諾,不讓運糧隊伍進入蒲坂縣城,而轉道以充呂氏塢堡,則有了柳氏數百青壯和相當數量糧秣物資相助,呂氏還擔心胡軍來攻塢堡,欲奪韋忠嗎?
柳矩最後透露信息:「家兄已遣使洛陽,請祖大將軍遣一旅之師,渡河北上。我知河上塢堡,多有呂氏滲透,若能開其一線,迎入王師,則呂氏當更如磐石之固,無憂也。」
呂鵠當即允諾,並說:「我亦不值韋忠久矣。」原因倒不在於他從胡——老頭兒雖戒兒孫仕胡,其實主要為的觀望風色,他本人也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華夷之辨——而在於韋忠說過裴頠、張華的壞話。
「人齎厚幣相請,即不願從,不當更出惡言,況乎稱病於前而詆毀於後乎?此非君子所當為也!」
人家客客氣氣來請你出仕,你就算不樂意,那麼裝病不從也就罷了,為什麼要背後說對方壞話?即便朋友問你緣由,也當曲折隱晦而言,不應該連「棄典禮而附賊後」這種話都說出口來啊!你對人家有意見,當面說啊,當面不提,背後道人短長,韋忠還覺得自己是義人哪,豈不可笑,更復可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