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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沈充逃歸吳興後,還打算召集家兵據守,卻為吳興太守張茂張偉康誘捕,押赴建康,陶侃即下令斬首示眾。
陶侃在江南時,因為出身低微,好不容易爬將上來,平素最是與人為善,除了痛恨王敦外,在南方沒有什麼仇家,故而只從裴該之命,顯戮錢鳳、沈充,沒再追究第三個人——實話說裴該聽聞後,多少有點兒失望。
但「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如今周氏已亡,唯余沈氏,此前即為晉癰,日後也恐為華朝之患,所以陶侃命陸和兵進吳興,把沈家徹底給抄了,子弟家眷,第二批押解北去,莊客佃農,散為國家編戶。
第六十六章 天下之大禮
江南之役,自發兵到攻克建康城,前後還不到三個月時間,其速度更超過了當初晉滅吳,以及原本歷史上後來的隋滅陳——蓋因吳、陳都算是正常意義上的古代國家,而此時的建康政權,都無可再標「東晉」之名。
裴該命陸和暫駐建康,陸衍暫駐江陵,並分兵底定交廣,餘部在陶侃、甄隨等將的率領下,陸續北歸。
兵馬未還,而降人先至,裴該早就得著了消息,特命建康諸人於途休歇一兩日,而將裴氏祖孫先送回洛陽來。其日,裴該親排儀仗,出洛陽南門相迎,裴嶷認為此舉不妥,即便作為親眷,或者先前曾有大恩,也沒有天子親迎一婦人的道理吧——且裴氏既已適人,理論上算是別家人了。
裴該固執己見,說:「若無姑母,朕早化為朽骨矣,安得有今日啊?」頓了一頓,又忍不住說道:「即卿亦將長居東北蠻荒之地,與夷狄為伍,做腥臊之臣。」聽得裴嶷多少感覺有點兒莫名其妙。
裴該乘車出了洛陽城門,群臣本欲跟隨——這皇帝都出去接人了,你們還敢不跟著嗎——裴該卻說:「此朕私家事,不可因之延誤國事。」只命裴氏同輩相隨。遠遠的,見裴氏馬車邐迤而來,裴該便即下車,叉著雙手,疾趨而前,嚇得身後的裴軫、裴詵等人,趕緊仿效跟從。
這一手也搞得裴氏很無措。照道理來說,天子親自步行來迎,甚至於在車前長揖,活人誰敢受啊?就應該趕緊特意做慌張之勢,跳下車去跪拜還禮才對吧。然而裴氏終究是婦人,又怎麼方便於眾人之前出這個丑呢?
只得指點司馬衝下車跪拜,並致己意:「天子不當為此無禮之事,老身亦不敢受。」
裴該大聲回答道:「愛其親而敬其長,此乃天下之大禮!」
儒家學說講究修齊治平,也就說以個人為中心,家庭為紐帶,其理念逐漸向外輻射,終及整個國家。儒家最講究的,不外乎兩個字:愛和孝。愛其親而及人之親,就是仁;孝其長而及國之長,就是忠。所以裴該才說,天子怎麼了?天子也應該保愛其親眷,孝敬其長輩,這才是禮儀的根源嘛,怎能說是無禮?
裴氏聞言,不禁鼻子略略有些發酸。
她對裴該的感情很矛盾,近年間每當思念起來,總覺得似有恚意暗生,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究其根源,想當日你孤身一人,都敢為了我而重臨虎穴,怎麼如今做了天子,身份尊貴了,乃欲見我,就不肯親自渡江到建康來嗎?
當然這種想法是很沒有道理的,而且徹底的不理智,裴氏忍不住慨嘆:吾老矣,老則昏耄……但其實她也就剛四十出頭罷了。
如今見裴該之所為,貌似純出至情,裴氏頓感胸中塊壘為之一消,於是趕緊伸出手來,輕輕一抬窗板,低聲說:「請陛下登車。」原本的意思,這個樣子終究不好看相,你還是趕緊上車來,咱們姑侄避人說話吧。誰想裴該應諾一聲,卻直接就登上馬車,坐在了車夫的位置上,手執鞭轡,揚聲道:「朕當恭奉姑母入宮。」
皇帝親自給人駕車,諸裴當然不好意思再回自家車上去啦,被迫分列拱護在裴氏馬車左右,都腿著護送到宮闕之前。這樣的隊列,古所罕見,自難免在洛陽市上引發軒然大波——裴氏姑侄昔日相互救護,直至逃出羯營之事,就此而傳得沸沸揚揚,並且衍生出越來越多不靠譜的逸話甚至平話出來……
入宮之後,皇后荀氏亦率子女和宮人、奴婢們相迎,以大禮跪見裴氏。裴氏趕緊伸手攙扶,嘆息道:「與皇后相別,亦匆匆十載矣……」
其實她也就跟荀氏見過一次而已——想當日裴該北伐前,裴氏以送其孫司馬裒渡江為名,跑到徐州來相了相荀灌娘,隨即便安排她跟裴該成親。婚禮過後,裴氏便歸建康,其實跟裴該就此分別,也已經整整十年了。
裴該夫婦設宴款待裴氏,司馬沖亦侍坐——小傢伙也已經十五歲啦,即將成年。回想前情,各自唏噓,但說著說著,裴氏還是把話題繞到了司馬氏方面,先懇求說:「晉……景文(司馬睿字)忠厚人,抗拒王師非其本意也,還望陛下寬赦之,毋害其命。」
裴該笑笑說:「我本無殺意,姑母勿憂。」
隨即裴氏又問了:「則於沖兒,陛下可有安排?」
裴該想了一想,反問道:「朕若命司馬景文易嗣,或將沖兒過繼高平公(司馬鄴)為世子,姑母以為如何啊?」
裴氏正色道:「此逆倫廢禮之事,陛下絕不可為!」
其實裴該也就是臨時起意,才這麼一說,他瞧裴氏實在保愛這個司馬沖,須臾不肯相離,就琢磨著給司馬沖一個好前程。計劃里,是要封司馬睿一個侯爵,圈養起來的,那麼若使司馬沖為司馬睿之嗣,便有侯份;倘若直接把他過繼給司馬鄴做世子,將來還能為公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