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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聞言,不禁「哈哈」大笑:「世家子就是花花腸子多,我若沒有張先生,哪裡能領會他簡單一句話中,便有那麼多含義啊!」
……
張賓向石勒侃侃而談,貌似將裴該的心理摸了一個透。當然他也有所隱瞞,裴該曾說:「邯鄲、襄國,趙之舊都也,依山憑險,是真正形勝之國,可擇此二邑而都之。」這句重要的話,張賓就壓根兒提都沒有提。
為什麼呢?一則裴該這一「設想」,恰與張賓暗合,他不願把建言的功勞全都被裴該獲取,而想留待合適的機會,自己向石勒提出這一重要建議;其次,如今大軍尚在許昌,河北所在遙遠,當地形勢不明,也不是提議的好時機。否則若石勒問起來:你說去邯鄲、襄國,那該怎麼去啊?咱們先打誰後打誰啊?張賓又該如何作答?
當面之敵還有王贊、苟晞,此外王彌動向不明——此時還尚未抵達項關——很可能從側翼威脅著石勒大軍的東進之路,等到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開到河北,誰知道那會兒的形勢是怎樣的?即便張賓再如何老謀深算,他能算十步、二十步,那也算不到百步以外的棋局吧。
當日裴該也只亮遠景,而不願具體謀劃,張賓又豈肯自攬麻煩上身呢?
然而,裴該之所以只說了「向東」二字,那還真不是如同張賓所想的,是不欲與晉軍相敵對,所以不肯細說向東的步驟,以及最終要到哪裡去,純粹因為——他知道石勒最終是定都襄國,建基立業的,歷史若沿著原本的軌跡走,他還能利用「先知先覺」,從中取事;若是因為自己多幾句嘴,導致石勒的發展方向或途徑變了樣,那以後就徹底兩眼一抹黑了呀!
所以啊,故作高深,隻言片語可也——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麼用意,你們自己腦補去吧。
至於張賓和石勒究竟是怎麼腦補的,裴該就不在意了,他跟著張賓的部下從軍伍中找到了那三車書籍,大致掃了一眼,多少有點兒失望。本來一聽說「三車」書,感覺還挺多的,然而這年月沒有什麼八輪大卡,普通載貨的馬車一般也就能拉三五百斤東西,再加上張賓「搶」出來的全都是簡冊、牘版,那所能承載的字數就更加可憐——估計兩百卷頂天了。裴該前一世光手機里存的電子書,論起字數來都要比這三車典籍多過好幾倍去。
當然啦,這年月書籍的數量本來就不多,但根據史書記載,西晉洛陽城中的皇家藏書,總量大概在三萬卷左右,經過「永嘉之亂」,泰半散佚,東晉初重新統計,不過存留下來十分之一二罷了。至於這回張賓送給裴該的,則還不到百分之一……
聊勝於無吧,於是裴該便押著這三車書返回居處。果然才剛進門,芸兒便來傳喚,裴該只好先撇下書,入正室去拜見裴氏。不出所料,裴氏向他詳細打問了石勒召見的情況,聽到裴該說自己跳腳大罵「胡兒」,不禁面色發青,急忙告誡他說:「文約,既在人幕下,豈可如此無禮、無狀?若觸胡……彼等之怒,只恐首級難以保全啊!」
裴該知道裴氏在為自己擔心,很想要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向對方合盤托出——一是勸慰裴氏,一切都在侄兒我計劃之中,掌控之內,姑母無須驚怕;同時他剛剛才近乎完美地演了一場好戲,也頗產生了一些表現欲、炫耀欲。只可惜,如今隔牆有耳——那二老二少四名仆傭,不定誰就正趴在窗外竊聽哪!
往常裴該和裴氏對話,涉及到自己真實想法的時候,往往借用故典,或者話說一半,由得對方去猜,但這回的事情比較複雜,除非備悉說明,否則裴氏肯定聽不懂……無奈之下,只好咬緊牙關,把滿肚子的話全都給咽了。
他只是笑一笑,對裴氏說:「侄兒一時氣憤,導致口不擇言,幸好主公寬宏,又有張孟孫從旁緩頰,乃得無事。姑母教訓得是,侄兒今後當更謹言慎行,必不使姑母再為侄兒擔憂。」說著話,悄悄向裴氏拋了一個眼色。
正在此時,忽聽門外響起了裴熊的聲音:「小支將軍來拜。」
第三十四章 以柔克剛
石勒軍中,共有兩員大將姓支,其實是都出身於月支族,同樣指族名為氏:一是支雄,二是支屈六。其中支雄的資格比較老,是石勒最初八騎之一,而支屈六則是較後歸附的,列名於「十八騎」中,再加上支雄年歲也長,故此軍中習慣稱呼他為「大支將軍」,而叫支屈六「小支將軍」。
此前支雄追隨石勒北攻洛陽,支屈六留守許昌,故而直接稱呼他「支將軍」可也;如今支雄回來了,那麼就必須得區分一下大小支啦。
裴熊既是裴該的跟班,也被交付了應門守戶之責,所以他才跑到正室前稟報,說支屈六來訪。裴該聞言,只得向裴氏告罪,然後起身步出,穿上鞋,踏入院中。抬頭一瞧,門戶大敞,支屈六早就已經進來了——終究常來常往的,無比熟稔,他也不必要跟門外頭等著主人家來迎。
支屈六這回過來,一是打探裴先生你剛才在城門口乾嘛發那麼大火啊?主公召你過去,可有責罰於你?二是請問裴該,你說主公將會南歸,究竟是怎麼猜著的呢?原因何在呢?
石勒南歸的消息自然好幾天前便傳入許昌城中了,當時支屈六並未在意,程遐卻不禁大吃一驚,說當初裴該貌似便有此語,也不知道他是隨口那麼一說,還是真的料到了主公不會在洛陽久居啊。支屈六當時就想去問裴該,但因為留守事務繁雜,加上還要迎接大軍凱旋,他一連忙得好幾天都腳不沾地,就連每晚按例去聽說書都被迫暫停了,所以才一直沒能得著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