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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說完這幾句話,又略略偏身,以向群臣:「百僚皆恐羯賊入並,與胡寇合,使河南之勢懸危。然而臣以為,唯有陛下居洛,始可定人心、振士氣,即賊眾百萬,不難制也;若仍留居長安,如棄中原,氣既先奪,勢難復振。且臣忝掌戎事,知今黃河以南粗定,各路勤王兵馬匯聚,眾亦不下於賊,足可拮抗,可保陛下還都無虞。」
實話說如今天下的形勢,比起前幾年要好得太多了,最關鍵的就是裴該已定雍、徐,祖逖並定兗、豫,以及司州的河南部分,兩家聯成了一氣,方便統一指揮和調度。不象前些年,司馬越、苟晞,乃至司馬模、司馬睿都各行其事還則罷了,中原地區尚有石勒、王彌等軍隳突縱橫,把晉地給切分得七零八落。
所以裴該才敢拍胸脯保證:回洛陽去吧,我保你無事!
裴該既發此言,華恆趕緊出聲附和,關西士人無法可想,也只得鞠躬如也。但隨即梁芬就提出問題來了:「今秦、梁未定,劉曜雖已為逐,尚逡巡於北,則若大駕還洛,關中由誰鎮守?裴公之意,莫非使祖驃騎到長安來麼?」
祖逖雖然只是私下裡跟裴該商量,咱們可以互相交換地盤兒,但這事兒他並沒有瞞著部下,從河南亦隱有消息傳遞過來。對此梁芬終究不是尸位素餐之輩,再加上朝局的變化也直接影響到他的權勢,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
他正想等裴該點頭,便可加以反駁——當然實際理由是:我可不想讓祖逖到關中來!如今關西士人以我為首,都將身家性命依附於裴該,而若祖逖鎮西,到時候自己在關東,家族在關西,一旦兩人起了齟齬,可當如何是好啊?再者說了,裴該你家世顯赫,我故肯為之副,倘若換了祖逖,關西士人中又有多少能夠瞧得上祖某的出身?
可是沒想到裴該微微搖頭,笑謂:「司徒不必擔憂,關中為陛下踐祚之基,自當由該鎮守。」
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驚!
實話說裴該贊成還都之議,雖在眾人意料之外,卻也屬於情理之中。主要是還都歸洛,理由正大堂皇,就算裴該也很難冒天下之大不韙表示反對;而他若砌詞敷衍,故意拖延時間,又必然引發河南百僚疑忌。此為兩難之局,必擇其一的話,裴該很可能迫於東方的壓力而首肯祖逖之議。
但是裴該竟然說自己還要留在關中?有一大半兒人都懷疑自己耳鳴,聽岔了……你瘋了心啊?你是想徹底向祖逖低頭不成麼?!
就聽裴該一字一頓地對司馬鄴說道:「我在關中,而祖驃騎在河南,經已歲余,各熟情勢、立根基,若遽然而遷,兩勢並弱。若弱其一,朝廷尚可守,否則胡寇來侵,如何抵禦?是故臣不敢以私心廢公事也!今雖暫離,臣必當底定關西,再與祖驃騎合取平陽,歸洛為陛下壽!」
司馬鄴還在發愣,華恆卻及時地一俯首:「裴公真忠悃無私之臣也!我晉得有裴公,是陛下之幸,亦是祖宗之幸,是天下之幸,臣料胡寇必滅,社稷必可危而復安。臣恭為陛下賀!」
……
裴該打算同意還都洛陽,且在把天子交出去的同時,自己仍然留居關中,這個想法是前天登龍首原得到的靈感。鐘聲那句「裴公是不忠也」,瞬間便撕開了籠罩在他眼前多日的迷霧。
他當即想到,我忠嗎?我算是忠臣嗎?我自己知道,所忠者天下、百姓,乃至煌煌中夏,而不是司馬氏一家一姓——換了別姓還則罷了,這司馬家,真是不值得忠臣烈士獻上耿耿丹心哪。
然而要怎樣才算是對國家,對民族忠誠?拖著不還都,或者跟祖逖東西互易,甚至於派一個還不如祖逖之人鎮守關中?如此一來,必弱國家之勢,必損民心士氣,有礙於驅逐韃虜的大業。倘若如此,我還能算是國家、民族的忠臣嗎?
在龍首原上之時,他坐地沉吟,突然間轉過頭來,笑問隨侍的郭璞:「卿前日見我之背,雲如蒯徹見韓信,此言果然否?」
郭景純聞言,全身毛孔都不自禁地張開了,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差點兒暈倒。他心說這話我只跟劉隗說過啊,未傳於第三人之耳,裴公是從哪兒聽說的?膝蓋一軟,便即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地回復道:「臣、臣妄言……明公饒命啊!」
裴該暗笑,心道你當我是讓王貢、裴詵他們白手起家,現搭的情報系統嗎?我把完整的框架和不知道多少材料直接交到他們手上,你跟在身邊,應該也都瞧見了吧。劉大連那麼重要的人物自江東而來,尋我不見,暫時蟄伏,我就真能把你們當空氣,視而不見,不派幾個人去秘密探查?你也未免太小覷我了吧!
但他還是伸出手去,扶住了郭璞的手臂,表情誠懇地說道:「景純,我非相試,不必如此。只是……卿以為,若韓信從蒯徹之言,可得免死麼?」
郭璞冷汗直冒,腦袋裡一片混亂,只能囁嚅著說:「臣、臣不知……」
裴該笑道:「或韓信果能免於一死,然而——背漢而與楚合,三分天下,使兵戈不得息,中國不得一,韓信即活,亦必留罵名於千古!如此之行,我不為也。」
說著話,雙腿一彈,站起身來,面朝著龍首原南方廣袤的原野、縱橫的阡陌,大聲說道:「若事不協,天意難違,或身死而國滅,或國滅而身死——然我寧先死,不忍見中國之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