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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苦笑搖頭:「非也。彼為胡虜,我是中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何能籠絡得住?」他跪下來,膝行靠近裴氏,壓低聲音說道:「還請姑母少安勿躁。許昌距離江東千里之遙,間又胡騎縱橫、盜匪肆虐,即便得隙逃出,恐輕易也不能到。況且我新附,胡人尚不信我,監視必嚴,一旦逃亡失敗,恐怕再無機會……」
「那要等到何時?」
「我曾與張賓言,說石勒欲建基業,當取河北,然而王彌在青、徐,若不能剷除之,石勒焉敢放心渡河?且待石勒歸來,侄兒再奉勸他,使其東進,與王彌相爭,那時距離江東便稍微近便些。侄兒這數日與胡將支屈六語,是為探查胡軍內情,以便將來從中取事耳。」
裴氏雖然聰明,對於天下大勢終究搞不大明白,也不知道裴該是不是在敷衍她,只能似懂非懂地點一點頭:「既如此,我不再多問了,文約且小心從事。胡營不可久居,然亦不可輕冒風險——叔父只得汝兄弟兩子,今胡軍合圍洛陽,只恐汝兄不免,若汝再有閃失,那可如何是好?」說著話,略偏過頭去,腮邊不禁有清淚垂下。
裴該心說雖然對於相關歷史我記得不大清楚,但估計裴嵩是沒能逃去江東的,若非降了胡,必然殉了國,或者不知道逃亡何方,死於何處了。因為河東裴氏在西晉也算是第一等的世家門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王、謝之流還要高貴,但最終把持江東政局的只有王、謝,卻並沒有一個姓裴的……裴嵩是裴氏正支,又為名臣裴頠之子,他要是真能逃至江東,不可能無聲無息,小浪花也攪不起一朵,起碼史書上多少會記上一筆吧。
不過搜檢記憶,越是親近之人,記憶反而越是零散,不成系統,他實在也無法真把裴嵩當骨肉至親來看待。當下見了裴氏的表情,只好以袖遮面,假裝悲戚:「若兄長在,必不使姑母罹此險地也!」
其實在他印象里裴嵩就是個平庸的官僚,頂多比原本的裴該略微成熟一點罷了——終究年紀擺在那裡——根本就指望不上啊!
……
辭別裴妃之後,裴該回房,倒頭便睡,一覺醒來,日已三竿。梳洗罷步出屋門,卻見好好的庭院正當間竟然立著六七塊大青石,最小的一塊也超過一尺見方。一瞥眼,看見一名年輕僕人正在旁邊兒把著笤帚掃地,便即手指著那些石塊問道:「此乃何物?」
那僕人趕緊撇下笤帚,近前來鞠一個躬:「稟報家主,這是支將軍才遣人搬來的,說是請家主每日肩扛手運,必能強健體魄。」
裴該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說我推了好幾夜了,你最終還是給搬來了呀……這就是你說的石鎖?連把手都沒一個,讓我可該怎麼拿著鍛鍊?當下擼起兩袖,上前去試搬一方青石,努了半天的力,也就將將離開地面而已——估計不超過一毫米。他直起腰來,一邊大喘氣一邊擺手:「罷了,挪去角落吧。」這擺在院子正當間,出出進進的肯定會不小心踢著啊,到時候趾骨必然倒霉。
那僕人答應一聲,走過來輕輕鬆鬆便扛起那方青石,然後貌似不過癮,先把石頭摞在另外一塊稍大些的青石上……他一連摞了三塊,這才兩膀一發力,「嘿」的一聲,抱將起來,腳步輕快地便往院落一側走去。
裴該是瞧得目瞪口呆……你告訴我說這是城裡找不到活兒干,所以能夠輕易花錢買來的奴僕?簡至繁你撒謊也勞駕先打個草稿好嗎?雖然早就猜到兩名年輕僕役都不是省油的燈,但沒想到這一個力氣會那麼大,若在軍中,必為親兵、健卒,你們倒捨得派來監視我!
一共六方青石,尺寸大小不一,裴該剛才試搬的還是最小的那塊,結果可恥地失敗了……那僕人卻只走了兩趟,便把六塊石頭全都挪去了庭院角落。裴該忍不住就問他:「汝喚何名?」肯定簡道送來的時候是報過名字的,但裴該當時沒怎麼往心裡去。
那僕人叉著手,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小人裴文。」
這年月奴僕往往習慣跟從主姓,所以這傢伙才會叫裴文,裴該隨即就又問了,你原本姓什麼?裴文老實答道:「小人原本姓孫。」
孫……我靠孫文!裴該差點兒沒一口老血噴出老遠去——「久仰久仰,原來您就是那位『鐵拳無敵』孫中山是吧?!」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吐槽的欲望,他上下打量對方幾眼,輕輕痰咳一聲,才能夠再次張開嘴:「汝氣力卻大,可識得字麼?」
「小人不識字。」
「既不識字,如何名文?還是叫孫武……」想一想也不合適,「看汝體健有若熊羆,不如便改名為熊,叫裴熊吧。」
孫文……從此以後就叫裴熊了,急忙又再作揖:「感念主人賜名。」
「聽汝的口音,卻不似本地人氏?」裴該伸手一指,裴熊趕緊去把胡床端過來,當面展開——最近裴該總在院中,坐著胡床望天,這一則是為了整理自己的思緒,二則因為他實在不習慣這年月的跪坐習俗,胡床雖矮,好歹可以放鬆一下小腿——然後回稟道:「小人老家在范陽國,七年前為了逃避徵兵,跟隨叔父一路南下,最終在許昌落腳。上月叔父過世了,這才賣身為奴,以安葬叔父。」
裴該心說賣身葬親啊,這橋段也太老套了吧,誰會信你!緩緩屈膝,在胡床上坐下,繼續問裴熊道:「汝今為我家之奴,又有氣力,若逢我有危難,可能捨身相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