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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話茬。程遐卻不禁微微一驚。
支屈六隨即再轉向程遐,急切地問道:「晉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聲音說:「好教將軍得知,晉主欲奔長安,途中為我軍所執,已成階下囚矣。」一邊說著,一邊又拿眼角餘光去瞥裴該。
聽說終於攻入洛陽,擒獲晉帝,支屈六不勝之喜,連連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慶賀一番!」裴該倒是波瀾不驚,只是略偏轉臉,遠遠地望了望正在馬場角落裡歇息的裴氏,心說她大概沒有聽到吧,若是知道西晉將亡,不知道會做何等表情?好在有輕紗遮著臉呢,即便再惶恐、哀慟,旁人也瞧不出來……
正這麼想著,就聽側面想起話語聲:「卿為河東裴文約乎?久疏問候,還請恕罪。」轉過頭來,就見程遐面含微笑,正朝著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況且裴該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並沒有當面撕過逼,所以見到對方以禮相待,裴該也自然而然地還了一揖:「子遠是前輩,合當我前往拜會才是。」當然啦,這只是客套話而已,兩個人全都口不應心。
程遐邁前一步,竟然伸出手來,攬住了裴該的胳膊:「支將軍既雲今日排宴,文約自然也當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謝前日相助審理公文之勞,哈哈哈哈。」隨即捻須大笑起來。
裴該輕輕掙脫對方的手,也只得以淡淡的笑臉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回去安歇,再來討擾子遠的酒吧。」他心裡奇怪啊,此人為何前踞而後恭?他究竟是憋著什麼壞呢?
程遐確實想憋壞來著,問題那麼多天一直就沒憋出來。他自視甚高,原本「君子營」中只佩服張賓一人,就連名位相若的徐光,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負副留後的重任,他是大事小情一把抓,幾乎忙得都沒時間睡覺——比起當年的諸葛孔明來,恐怕也不遑多讓。所以了,哪兒還有時間和精力總去給裴該下套兒?
既然已經失敗過了兩次,好比臨陣嘗敵,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的,那麼除非經過長期籌謀,且有了必勝之機,否則程遐不會再輕易出手。等到這次接到洛陽傳來的公文,來馬場報給支屈六知道,他當然知道支屈六為何會呆在這裡,知道裴該必然在場,於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晉室覆滅、晉主被擒,他又會做何等表情呢?
所以在匯報的時候,程遐一直偷眼觀察裴該的神情,希望能夠洞察其顏色,進而窺探其內心。結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該那是徹底的雲淡風輕啊,仿佛完全不關他的事情似的——喂,你數月前還是晉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難道就連一絲一毫的哀傷都沒有嗎?起碼你也得露出點兒震驚的表情來吧?
即便因應大勢,這回胡漢軍圍攻洛陽勝算極高,就連裴該自己都推算說三月必克洛陽,但真能逮著晉帝,這是此前誰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晉帝若是跑了,大可遁入關中,那裡還有數萬兵馬,則胡漢方面不能說竟了全功;而晉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晉軍再擁戴一兩位繼承者出來,聲望也難以復振,胡漢軍接下來可能就只有一些犁庭掃閭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這麼大的事兒,你竟然絲毫無感?這人是傻的嗎?
裴該終究年輕,可能不夠成熟,但絕對不可能傻——否則石勒招攬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程遐雖然不了解裴該,但卻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攬入「君子營」的,未必是什麼大才,但也絕不會是白痴、花瓶。所以揣測裴該的這種表現,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
他已經對晉室失望透了,他是真心降順石勒,所以光關注石勒是否在此戰中立下了首功。而既然石勒並未能搶先進入洛陽城,首功被王彌、呼延晏所得,那麼是否拿住晉帝,又有什麼區別了?一如清風之拂馬耳也。
先前裴該口出「主公」一詞,程遐和眾人一樣,只當他是諂媚小人,沒怎麼太過關注;後來知道這詞兒是有所本的,是自己少見多怪了,又聽說張賓臨行前關照支屈六,要好好看管裴該,就認定此人降意未堅,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石勒所拋棄。所以他才敢壓制裴該,想要殺殺對方的狂傲之氣。但如今看來,是自己想岔了,裴該既是真心降順,石勒回來後必然加以重用啊!
第三十章 欺之以方
程遐曾經想要打壓裴該,讓他知道知道,這「君子營」副督不是好當的,我自己都巴望了多少年,始終未能到手,你一新來乍到的小年輕又何德何能了,竟然使石勒一度起意想把這個重要職位交給你?
但是他先後兩次設圈套,想要看裴該的笑話,卻都被對方輕鬆化解——曲彬說什麼「僥倖得脫」,但那真能是僥倖的事兒嗎?程遐仔細研究過裴該對孔蕢的說辭,首先得出的結論就是:此小人口舌便給,實有乃父之風也!
名士清談,始與漢季,後來這股歪風直接就刮朝堂上去了,但凡名列高位者,必出經學世家,並且擅長辯論,臧否人物、噓枯吹生,象期期周昌,艾艾鄧艾之輩,在這年月壓根兒就別想得著顯職。王衍便是如此,純以清談得取三公,而裴該的老爹裴頠,持崇有論,那也不是光寫篇文章了事的,在朝野之間,跟人辯論非止一次啊。要說果然是家學淵源嗎?這個裴該竟然也如此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