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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匆匆一擺手,阻止蘷安繼續說下去:「我受先帝宏恩,今天子也倚我為腹心,我終不背漢!」
蘷安說我沒勸你背漢啊——「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可害人,也須防為人所害。裴郎終究數世為宦,家學淵源,難道明公將他領上戰陣,會有用嗎?不如請他分析朝廷局勢,設明哲保身的策謀,那應該才是他的長項吧。降石不降漢之語,竊以為用意在此,未必是離間之辭。」
頓了一頓,又再加上一句:「況且明公耳聰目明,心如鐵堅,豈會中離間之奸謀?」
石勒不禁暗中嘆息,若是孔萇在此,或許能夠瞧破裴該的真實想法,蘷安的頭腦多少還差著一點兒啊……他擰著眉頭又想了一想:「也罷,且帶他返回許昌,交於張先生去探查吧。」
第十一章 許昌城
裴該再見裴氏,就不是前回那般木木呆呆只管發愣的樣子了,也不管蘷安就在旁邊,直接屈膝拜倒,口稱「姑母」。裴氏驟然看到他,不禁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文約未能逃走麼?」但是隨即就注意到了,裴該不再是那天在馬廄里的邋遢打扮,而換上了一身潔淨的冠服,不禁面色一沉:「難道說,汝最終還是降了胡人麼?!」
說著話她就把臉別過去了。裴該挺腰站起來,瞟一眼蘷安,那意思:你先滾吧,讓我們姑侄倆說幾句悄悄話。蘷安看這情形,多少也有點尷尬,好在原來這老女人才是裴妃,他並沒有無意中把裴該得罪死,所以心裡還是挺舒坦的,於是「嘿嘿」一笑,對裴氏說:「裴郎專為救王妃,這才願降我主,休辜負了他一片好意。」隨即就轉過身,一挑帳簾出去了。
裴該等到帳中只剩下了姑侄兩人,這才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對裴氏說:「侄兒怎忍心姑母受辱,故而不得不屈於委蛇耳。」
裴氏緊蹙雙眉,用眼角瞥著他,厲聲道:「我之榮辱,有何要緊?汝屈身事胡,有何面目再拜祖先?!」
裴該忍不住就一撇嘴:「先父也曾屈事於賈氏……」當初賈南風發動政變,先後誅殺楊駿和司馬亮等人,獨執朝政,後來又害死了太子司馬遹,朝野上下是人人側目,但裴頠身為侍中,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只能仰賈后的鼻息,也不見得就有多光彩了。
裴氏秀目一瞪:「汝這狂悖逆子,竟敢臧否先君?!」
裴該話才出口,就知道會招對方罵,聞言趕緊轉圜:「若能使天下得安,想亦不辱於先人也。」裴頠之所以名聲沒有太臭,就連石勒都崇敬他,是因為他在賈南風的羽翼下,與張華等人齊心協力,還是勉強穩住了朝局不至於徹底崩壞,再加上又不得好死……所以大傢伙兒才會給他加點兒同情分啊。我如今也是無奈的舉措,只為救你性命——自甘受辱,以救尊長,誰還能說不對嗎?關鍵得看我接下來做些什麼,將來蓋棺論定,才能確定有沒有臉面去地下見祖先哪。
裴氏略略轉過臉來,雙目如電,緊緊盯著裴該的面孔,沉聲問道:「汝果能不墮乃父之志麼?」
裴該心說裴頠有啥大志了,我要慫成他那樣,還不如直接罵胡找死算了……口中卻回答道:「晉文尊攘之先,亦曾赴楚……」同時略略向裴氏使了一個眼色。
話就只能說得這麼含糊了,須防隔帳有耳——估計那是一定有的。裴該昨夜搜索記憶,知道自己這個姑母為人聰慧,讀書也多,不是光認識幾個大字的普通深閨女子,相信自己這句話她能夠聽得懂,而自己這個眼色她也應該能夠領會其中含義。
想當初春秋之世,楚乃蠻夷,中原諸侯往往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以求稱霸,就必然要跟楚國懟上。晉文公重耳是繼承齊桓公事業的當然霸主,他「尊攘」的旗號打得比誰都高,但在歸國繼位之前,他滿世界亂躥,也曾經跑去楚成王那兒求取過援助——這是一條「曲線救國」的道路啊。
不過裴該嘴裡這麼說,其實臉上挺臊得慌的,他明知道自己如今的行為不能跟晉文公相提並論,只是一時間想不出更好的例子來罷了。好在這年月民族思想還不濃厚,胡人對中原的破壞也還沒達到極致——其實比起司馬家那些個王爺來說,也未必就差得到哪裡去——更沒有「漢奸」一說。晉、漢的對立,勉、強可比周、楚的對立,時人更看重的是叛逆、敵國,而未必是胡漢分野。
普遍而言,這時候中原人尤其是士大夫對胡人的看法,輕視、鄙視要絕對多過於仇視——胡人等若禽獸,這禽獸是指的牛馬,還不是虎狼。當然啦,實際遭胡人侵擾和屠戮的老百姓大概想法不太一樣,再過個幾十年,就連士大夫的觀感都會改變。
貌似裴該的言辭並沒怎麼起作用,但他那最後一個眼神,還是觸動了裴氏。裴氏忍不住就往帳外略略一瞥,然後冷哼一聲:「希望汝所言純出本心!」裴該趕緊鞠躬:「還望姑母督導。」
他是真怕裴氏就象《三國演義》里徐庶的老娘那樣,直接一根繩子吊死了,那自己這趟回來,屈身事胡,就變得徹底的無意義。好在裴氏沒那麼一根筋,也沒有那種後世儒生附會的所謂「節烈」心,雖然仍然冷臉相對,倒並沒有求死之意,也不排斥裴該把她從奴隸堆里拉扯出來。
裴該前一世讀書不細,他並沒有從史書的角落裡發現這個裴妃——也或許讀到過,但隨即拋諸腦後了,毫無記憶——在沒有他穿越過來的那個世界裡,裴妃為胡人所擄後,被反覆轉賣,一直到十多年後才因緣巧合,逃歸東晉,倘若心理脆弱一點兒,或者反過來說過於剛強,她估計早就找機會去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