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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命令傳達之後,陸和卻堅決不肯走,說自己雖然負傷、脫力,但只要多休息兩天必能痊可,希望能夠跟隨都督繼續作戰,殺胡破虜,為袍澤復仇。於是最終把左右兩營中受傷較輕的士卒約五百人全都留了下來,再補進前幾日在外黃召到的新卒,仍為一營之數,由陸和統領。
至於那些胡虜的屍體,裴嶷建議堆成「京觀」,以炫耀武威,震懾群小。
所謂「京觀」,就是在戰勝後把敵方屍體堆成一座小山,以土封之,傳說此俗源自周武王伐紂。但是裴該覺得這種事太不文明了,而且……即便是牛羊的屍體,你就這麼堆著,也容易腐爛而滋生瘟疫啊。他對裴嶷說:「叔父不記得楚莊王所言麼?」
根據《左傳》記載,楚莊王在邲之戰中大破晉師,戰後潘黨就請求搜集晉人屍體,築成京觀——「臣聞克敵必示子孫,以無忘武功。」但是莊王說了一通大道理,斷然否決了此議。
裴嶷笑笑,說:「楚莊云:『止戈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子孫無忘其章』。且雲『今我使二國暴骨,暴矣;觀兵以威諸侯,兵不戢矣。暴而不戢,安能保大……武有七德,我無一焉,何以示子孫?』」
背了一通書後,接著就解釋說:「莊王止欲霸中原,無意滅晉,是以不欲築京觀而重兩國之仇。今胡賊犯我,僭號稱尊,豈有和解之理?則京觀可築也。且莊王又云:『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於是乎有京觀,以懲淫慝。』此非與今日之事相同乎?」
裴該搖搖頭,還是難以接受這種野蠻手段……最終決定:「可即掘埋其屍,上堆高壘,如此則等同於京觀矣。」
裴嶷說把敵人屍體全都埋了,一點兒不外露,那管什麼用啊?你就算在上面把土堆得再高,誰知道底下都有些什麼——「如何能耀我軍之威,而嚇胡虜之膽呢?」
裴該說無妨——「可勒石以記。」便即鋪開一張白紙,提起筆來,想了一想,首先寫下三個大字:「鎮胡碑」。
「建興三年,歲在乙亥,徐州刺史、都督青徐裴,仗義揮師,以逐胡虜,澄清宇內。
「十月廿七日,前鋒武林右左二營,不過千數,驟遇寇十萬於此,彼眾我寡,勢甚懸殊。然忠悃之臣,矢志報國,貔貅之士,剛不可凌,督將熊悌之、陸和以下,援枹擊鼓,披堅執銳,直盪賊窟。寇有勸降者,陸和乃曰:『從來胡皆恨不能生於中國,豈有中國而降胡者乎!』壯哉斯言!
「激戰竟日,後繼前仆,虜血橫注,寇焰頓息。是役死難者六百四十三,殺虜何止十倍於此,伏屍塞流,水為之赤!此六百烈士,擊虜而死,為民之膽,英靈長存,為國之魂。是知中國不可辱也,胡運亦必不能久。
「後過來奠,浩氣所注,天為之泣,虹霓貫宇,如旗如旌。乃立此碑,長垂青史,永鎮胡氛,護我國基!」
一揮而就,然後交給裴嶷,關照他尋匠人立一巨碑,正面刻這篇短文,背面要把所有死難將士的姓名全都鐫上。裴嶷愣了一下:「盡數勒名?」裴該點點頭:「一個都不可缺!」裴嶷只得答應了,於是垂下頭去,再次默誦手上的短文。
這屬於急就章,未經反覆推敲、修飾,文采也就中平而已——裴該本人日常應用文還算四平八穩,至於詩賦,若不抄襲,便感苦手,而他手下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文學之士,幫不上忙。故而此文也就勉強可看罷了,其中所述己軍數量縮水,變成了「不過千數」,敵勢過於誇大,說是「十萬」,還說「殺虜何止十倍」,這都是做文章的常情常理,但——
沒提一個「晉」字,更沒提建康和長安,其中只有兩個半名字,那就是熊悌之、陸和,以及——「徐州刺史、都督青徐裴」……
正在沉吟,忽見裴該又再提起筆來,寫下一行字:「徐州有一熊,虜過不敢凌;徐州有一陸,虜見軍必覆!」要裴嶷傳布軍中,並且通過商旅把這四句話散播到四面八方去。
裴嶷不禁微微頷首,心說:「我這個侄兒,貌似能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上啊……」
……
這日軍務繁重,裴該秉燭視事,一直忙到深夜,然後才睡了短短一個半時辰,三更時便即起身,召集眾將吏,商議進駐陽武之後的行止。
按照原計劃,他要沿著汴水直奔黃河,在敖倉附近封鎖黃河渡口,然後返身占據滎陽。祖逖則在要此之前即攻取成皋關,然後兩軍匯合,共謀河南,以復舊都洛陽。
可是如此一來,過小黃後,下一站便是浚儀,必然會跟陳午撞上。按照裴該的原意,是不希望和陳午起衝突的,他想自己路遠,祖逖路近,必然先入滎陽郡,到時候召喚陳午往會,陳午不敢不從,必然放棄浚儀,退回老窩蓬關,然後留下部分兵馬守備,自己率主力去見祖逖……可是陳午怎麼不走呢?浚儀也不算是什麼要隘、名城——浚儀之變成汴梁、開封,還得在幾百年後——你就這麼捨不得麼?
「祖豫州見在何處?」
裴嶷回答說:「哨探來報,兩日前應當才過扶溝……」
祖逖從譙城出發,距離陳留郡最南方的扶溝縣不過三百里路程,他這速度簡直令人髮指!不過這其實也不能怪祖逖,那才是這時代軍事行動的常態——要知道祖逖與裴該不同,徐州各軍都散布在淮陰周邊,動員起來很方便,祖士稚則除本部六七千人外,剩下兩萬多都是兗、豫各塢堡所有,集結困難,耗時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