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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追問了幾句,聽庾翼也說不出什么子丑寅卯來,只索罷了。原本是想向二子展示與過往不同的新秩序,以及自家控御之能,或可從側面向王氏施壓,只可惜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這倆小子都不是有志於政事的逸才——起碼現在還不是——根本就瞧不出好賴。
然而如此一來,就沒什麼話可說了,場面多少顯得有些尷尬。庾翼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大著膽子開口道:「小子等來時,家中長上,多命小子等向大司馬致意……」
王羲之趕緊接口:「正是。茂弘叔父亦命愚侄致意叔父,雲其昔日贊助叔父過江之時,亦不料能夠北伐功成,甚至於復虢洛、佐天子、定關西、滅胡寇。茂弘叔父於此功業,既感欣慰,又深歆羨之,頗思與叔父再見,當面請益。」
這話自然是王導等人逐句教他說的,內中深意無限。首先提起「贊助」二字來,是為申往日之好,並且頗自居功,意為:當年要不是我等的支持,裴文約你能有今日嗎?你可千萬不要辜負舊恩,目友為敵啊。
當然了,倘若只有這前一句話,說不定反觸裴該之怒,所以其後又恭維裴該,並且表示我們對你如今的功業,是認可的,也是衷心傾敬的,而且願意低下頭來,居於你之下。
裴該當然不至於誤解話語中的真意,當即笑著點點頭,說:「我方荷國家重任,不宜遠離,若思故人相見,也只得請茂弘、世將等過江一行了。該必虛席以待。」
言下之意:我如今貴為國家執政,名位本來就比你們高,還用得著你們特意以「請益」二字來表態願居下位嗎?想要重申舊好,自然應該你們過江來以卑就高,同時也表明建康政權徹徹底底地臣服於洛陽朝廷。
至於庾翼,他被庾亮等教了另外的話:「前江東變亂,丹陽王方貶殺刁玄亮而求捕劉大連,卻聞劉大連北逃,來關中依附大司馬,未知此事果然否?」
裴該聞言,笑容頓霽,反問道:「卿在李茂約府上,難道劉大連今在何處,任何職務,都未曾聽聞麼?」何必明知故問啊。
「江南之亂,罪在周、沈,刁玄亮、劉大連或有激變之過,然不至死。今玄亮枉死而沈充反而得生,建康上奏中多有隱曲,不盡不實,為國家方圖滅羯,不能委員明察罷了。丹陽大王如漢景帝,不發兵討吳楚而先誅晁錯,其昏悖若此,卻不知誰為袁盎了?!」
晁錯激進的削藩手段,確實是吳楚七國之亂的一大誘因,但袁盎勸景帝殺他,主要是為了規避自家的禍患和報私仇,還真不是為了國事。況且以為晁錯死則亂必息,吳楚等國會主動收兵歸藩,完全是扯淡——袁盎若真相信自己所說的,那他是個笨伯;若只是誑言欺君,則比晁錯更加罪不可赦。
裴該以此舉例,就是劍指琅琊王氏。因為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他不好說周、沈之亂一定是王家煽動的,只能說王導、王敦趁亂誅除刁協、劉隗,純出私意——就跟袁盎一樣。他並言:「為國家方圖滅羯,不能委員明察罷了。」其實是在傳遞這麼一種信息:此事是否要秋後算帳,全看我的心情,也看汝等會不會做了!
但是王、庾倆小年輕,自然難以領會裴該的深意,他們只能把大司馬所言,每一個字,甚至於說話時的表情、動作,全都死記硬背下來,以便將來返回建康後,去向家中尊長稟報。並且庾翼受庾亮所教,突然間提起劉隗之歸長安,其實別有用意:
「刁玄亮、劉大連或有冤屈,小子輩亦有所查知也。即當日劉大連遁出建康,過江而北時,亦為家兄所救……」
「哦?」裴該聞言貌似有點兒興趣,「卻不聞大連提起……」
庾翼解釋說:「劉大連亦未必知道……」於是就把當日劉隗乘坐吳興王府車馬逃躥之時,途中為庾亮所見,庾亮復敷衍錢鳳,不使追及之事,備悉陳述了一番。裴該聽了,心中不禁暗笑:怪不得你也跟王逸少一起到長安來,原來庾氏亦生攀附之意……
想了一想,便道:「我與令兄,昔在王茂弘府上,多有往還,後雖齟齬,多因國事,非私忿也。但皆戮力為國,安邦定難,何必掛慮前塵往事?如令兄之縱劉大連,我固知其與大連不睦,但亦不肯因私忿而加害之。且令兄不過為勢所迫耳。」
「為勢所迫」,這話也可以換個角度去理解,是「為人所用」——庾亮不過是王導的一柄利刃罷了,我若是與王氏捐棄前嫌,則不會再去責怪庾亮。當然前提是,王、庾日後所為,得讓我滿意才成。
……
見過王、庾二少年後數日,洛陽遣急使來,雲羯賊迫近成皋而洛中空虛,希望大司馬可以發兵東進,暫駐弘農,以備緩急。
裴該便召諸將吏商議,陶侃頗覺詫異,問道:「祖公方守滎陽,難道就不能保障成皋,而竟使羯賊迫近麼?」
裴該道:「昔日我曾與祖士稚同巡成皋關,轉述陶君之言,祖士稚云為備緩急,還當增築關城,並於四山上修壘,以犄角控扼之為好。則在我想來,必是以為成皋險隘,賊不能遽下,因此不必重兵急備。然而朝中大老不通軍事,或者因此而惶恐,乃急召我,亦不出奇。」
裴嶷道:「兵無必勝之理,即便祖公善戰,終究羯賊發傾國之兵來,萬一受制於眾寡之勢,臨機失措,使羯賊突入伊洛,則民心士氣必喪。既是朝命相召,明公當急發兵東向才是。」他就盼著裴該趕緊上洛呢,自然一力慫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