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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曜點頭應允,便即入見羊氏,就見羊獻容正對著鏡子,雙手托腮,在無聲地垂淚。美人落淚,如梨花帶雨,更覺可憐,劉曜趕緊上前一把摟住,安慰她說:「我這幾日國事太忙,疏忽了美人,今日乃急來見美人……美人切勿哀傷,我既來了,自當轉顏為笑才是。」
羊氏抬袖擦擦眼淚,回答說:「妾知道大王為國家重臣,身系天下安危,又豈會因為大王忙於國事,幾日未曾見顧,便即傷心落淚呢?乃是方才與容叔說起往昔之事,想到吾女不知流落何方,因此攬鏡自照……女兒與我的容顏一般無二,則見鏡中人,便如見她一般,因此垂淚——實與大王無干。」
羊獻容出身名門泰山羊氏,原本是晉惠帝司馬衷的第二任皇后,還為司馬衷生下一女,封為清河公主。其後「永嘉之亂」,母女離散,羊獻容被劉曜納為侍妾,清河公主卻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去了。她也曾經央告劉曜,在胡軍中尋找女兒的蹤跡,卻始終不得線索,如今母女分離,匆匆已經七載……
今天想起女兒來,羊獻容不禁珠淚漣漣,因而再次求懇劉曜:「請大王必要為我尋得女兒,若能使骨肉團聚,妾必深感大王厚德……」劉曜摟著她說,這是一定的——「若訪得公主下落,必當迎來,養為吾女。只是……國中遍尋不見,難道是被掠去它處了麼?」
這個「它處」可太大啦,北到幽、並,南至交、廣,東達青、冀,西抵秦、涼,太多的地方劉曜伸不過手去。所以他這話其實也只是敷衍罷了,自己這會兒是真沒本事幫羊獻容找閨女啊。
羊獻容乃道:「都是天子無德,太子跋扈,遂使國家傾頹至此,倘若大王早數年秉政,天下雖大,皆入皇漢,又豈會尋不見吾女呢?」劉曜平日在朝堂上被劉聰掣肘,心煩氣悶的時候,常會跑到內室向羊氏傾訴——其實只是找個嘴巴不太大的親近人,吐吐心裡苦水而已——他嘴裡就沒劉聰父子什麼好話,故而羊獻容才不怕在他面前說「天子無德,太子跋扈」。
劉曜攬著羊獻容,在榻上坐下來,不禁長嘆一聲:「時至今日,天子亦不悔悟,且今因螽斯則百堂燒失一事,悲慟過度,又再醉飲了……如此下去,國家可如何是好啊!」
羊獻容略略抬頭,斜眼觀察著劉曜的表情,大著膽子試探道:「做臣子的,若逢主昏,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也難展布,且恐反罹牢獄之禍……倘若大王能為天子,皇漢必能重振……」
她這番話,乃是族弟羊彝所教。
羊彝雖然一門心思撲在族姊身上,但既為男兒,又做官僚,不可能毫無野心,乃希望劉曜更進一步——其實劉曜麾下,持類似想法的臣僚也不在少——自己能以國舅之尊(劉曜已立羊獻容所生劉熙為世子),成為輔政重臣。
所以他才拐著彎地誘惑羊獻容,說阿姊你如今雖然還不是正室夫人,但王妃已歿,內室寵愛,在你一身,大王只是因為太忙了,所以還顧不上扶正你罷了。一旦大王登基,必然立你為皇后——你從前就是皇后啊,難道甘心退為臣子之婢妾嗎?
羊獻容聞言,深以為然,所以才會尋機試探劉曜。劉曜瞥她一眼,然而並不動怒,只是搖搖頭:「也難,也難……」
隨即鬆開手,站起身來,在室中徘徊,一邊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光文皇帝在時,皇漢最有統一之勢,惜乎聖壽不永……」劉淵在304年起兵稱漢王,308年稱帝,然後才當了兩年胡漢天子就掛了——「今上雖也聰敏,終究不如光文皇帝遠矣……且又酗酒,竟將國政交付於奸臣、孺子之手!
「而今晉勢重熾,裴該在關中,祖逖在河南,司馬睿坐擁江上,本以國家之力,西聯石世龍,先破其一家應不為難,劉粲卻又先害皇太弟,復倉促出兵,導致二十萬軍潰於一旦……」
羊獻容插嘴問道:「如今趙公奄有冀、並,實力雄強,大王與之聯手,難道還戰不敗晉人麼?」
劉曜苦笑一聲:「石世龍如何可信?我若同有雄強之勢,或可與之聯手,然今朝廷勢蹙,只恐其別起異心,我欲安撫之,今上又不許封其趙王之號……則如今國家所有,不過平陽一郡而已,即便依憑山河之險,我能自在展布,也只得坐守,何談進取啊?況且劉粲還勒兵在外……」說到這裡,忍不住狠狠地一跺腳:「裴該無能,為何殺不死劉粲?!」
羊獻容趁機繼續慫恿道:「即便大王自在展布,也唯能坐守,則若大王受掣肘,國家豈不是要亡麼?妾是婦人,不知什麼大義,但知人寧可苟活,不願膏於鋒鍔,國寧可小弱,不肯宗廟為墟……大王還當早做決斷才是啊!」
劉曜轉過身來,雙手叉腰,盯著羊獻容的雙眼,默然良久,這才突然間喟嘆一聲,說:「我寧可做殉節之臣,絕不為亡國之君……」
……
與此同時,劉聰醉臥含章後殿,睡至夜半,猛然間驚醒,顧左右道:「吾兒何在?」
親信宦官郭猗急忙上前,躬身問道:「不知陛下召喚哪位皇子來啊?」
劉聰愣了一會兒,苦笑搖頭道:「我方寢時,夢見約兒,前來迎吾……」
郭猗聞言,不禁毛骨悚然。
劉聰所說的「約兒」,是指其子劉約,三年前因病辭世,年僅七歲。但是劉約雖然死了,渾身冰涼,右手食指卻偏偏仍有暖意,劉聰因此久久不許殯殮,還奢望兒子能夠活回來。其後不久,便有古怪的謠言在宮中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