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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昔日自己所說——「若事不協,天意難違,或身死而國滅,或國滅而身死——然我寧先死,不忍見中國之亡也!」中國亡不亡的,我死了就都不知道啦;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怎忍心見這支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軍隊,就在眼前徹底崩潰呢?!
他確實也有點兒後怕,那支箭若再深入一分,或者偏一點兒正中大動脈,估計自己今天就交代在這兒啦。即便不死,只要一落馬,士氣必受重挫,全軍崩潰就在眼前。所以越是這種緊要關頭,自己越是不能後退,一退那就全完!
身處激鬥的戰場,人的熱血不由自主便會沸騰起來,生死須臾之間,反倒容易看淡。裴該心說我死又如何了?祖逖尚在,洛陽復得,終有改天換日的那一天到來。我即便被一箭射死,也能流芳千古,名垂竹帛,可若是軍敗而逃,能保證肯定逃得掉嗎?若是背後中箭而死,這個污點就算史家不言,我自己心上的坎兒都過不去!
哦,我要是死了,什麼坎兒也都無所謂啦。然若敗逃時為胡寇追上,還得自己動手自殺,那多憋屈啊!
不管了,我不退,也不逃,且從今日之戰窺看,老天爺是不是反對自己改變歷史,自己究竟有沒有主角命格吧。
裴該傲立不退,確實給晉軍上下平添了三分勇氣,加上胡兵反覆衝擊晉壘,也很快就成強弩之末了。
陶侃說壘不可守,堅要出戰,是因為來得倉促,又連日被劉粲逼著打,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修築牢固的防禦工事——就算他有精力,士卒還沒有體力呢——實在難當強兵蹉踏。但營壘終究是營壘,溝渠、土堆,還是能夠起到一定防護作用的。
而胡軍數量雖多,但輪番發起猛攻,午前即有一戰,午後裹甲續斗,體力普遍衰退得比晉軍還要快,最終劉粲甚至把劉驥疲憊不堪的兵馬也都調上去了,卻只差一線,始終不能攻破晉壘,傷亡數字反倒直線上升。諸將都勸,說不如暫且罷兵,好生歇息一晚,來日再戰,必破晉壘。劉粲道:「彼知壘不能守,唯不敢退耳。我若就此罷兵,裴該今宵必遁!」
王琰勸說道:「裴該若遁正好,我軍可以順利下平,蹂躪晉土。而若不計傷亡,不顧士卒疲累,即破晉壘,亦恐無力向前了,殿下三思啊。」
右車騎將軍王騰也說:「可暫歇息,點選精騎,候今宵敵遁,便往追殺,能獲大利。殿下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劉粲尚且猶疑,忽報盪晉將軍呼延實在進攻晉壘時為流矢所中,負創甚深,所部護主心切,已皆敗退了。這算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劉粲無奈之下,這才只得下令鳴金收兵。
耳聽得對面鑼響,裴該就覺得整個身體都瞬間發軟了。這才讓部曲攙扶著下馬,命醫者前來清洗、包裹傷口。陶侃策馬而來,對裴該說:「今宵必退,否則全軍盡沒。」裴該問他:「敵必來追,奈何?」陶侃答道:「可使劉夜堂斷後。」
於是當日晚間,晉軍悄無聲息地便即撤出了營壘,朝向郃陽方向退卻。劉粲派王騰率騎兵兩千來追,才剛踏過晉壘,突然間營壘中連聲鼓響,隨即亂箭齊發……
陶侃預先命劉夜堂率部潛伏營中,關照他說:「胡寇若遣步軍來,是奪我壘,將軍可急退。若遣騎軍來,必為追我,或不及細察營中,將軍乃可起而一搏。」
晉人留兵斷後,本在情理之中,王騰原先也是有所警惕的,然而他率兵馳近晉壘,營中卻毫無聲息,就此疏忽——要麼根本就沒人斷後,要麼斷後兵馬未曾設在此處。他急於追趕裴該,不及細查,便即穿營而過,結果被劉夜堂兜抄了後路。
關鍵此處距離郃陽城並不甚遠,也就二十多里地,晉軍若是沒命狂奔,估計天剛亮就能逃進城中。而自己雖然統率騎兵,終究對於地理並不熟悉,大黑天的,戰馬也跑不快,萬一追不上怎麼辦呢?
因此而立功心切,輕敵冒進,王騰遂被劉夜堂從身後發起猛攻,先是弓弩齊發,繼而挺矛直進,胡師大敗。劉粲聽得前方動靜,急忙再遣兵馬往援,卻已經不趕趟了,劉夜堂在殺敗王騰後,也率所部急急南歸。他才跑出五里地,便又遭遇了董彪所率第二支斷後兵馬,得聞胡兵尚遠,於是並肩而撤。
裴該這回倒是逃在了全軍之先,在部曲護衛下率先進了郃陽城,也不休歇,當即布置城守事宜。
旋即陶侃入城,來見裴該,拱手請罪道:「大都督付侃以御胡全任,今日喪敗,侃之罪也,懇請責罰。」
裴該雖至軍中,但他知道自己的統馭之能遠不能與陶士行相比,所以只管登樓觀陣,具體指揮仍然毫無保留地委任給了陶侃。只是陶侃說該撤了,裴該卻要他再守兩天,也等於是在軍事上有所掣肘啦。
但陶士行是個精明人,加之性格溫和,向來不願意得罪上官——在原本歷史上,王敦貶其為交州刺史,他二話不說便上任去了,就沒跟周訪似的硬頂——唯恐裴該心情不暢,諉過於己,所以還是我先端正態度去請罪為好啊。
裴該趕緊伸雙手攬住陶侃的膀子,說:「日間戰敗,乃力不侔,非陶君指揮無方,何罪之有啊?且陶君早便與我言,軍士疲憊,難以再戰,且若還壘,喪敗必矣。我不聽陶君之言,乃至於此,過失在我,陶君幸勿自責。」
其實敗退郃陽,也不能說是裴該的責任——即便陶侃說要退,也可不能大白天地正當胡軍便即撤離啊,本來就需要熬到晚間再說。但裴該直接就把責任全都攬上身了,因為他總是覺得,上位者把責任推給下屬,是一件很齷齪的事情。我既然全權委託給你了,就應當無條件信任你,即有失誤,那首先也是我用人不明之過。再者說了,他手下能夠獨當一面的,唯有陶士行,若是因為一場小敗仗便生了嫌隙,反倒更划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