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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若鄭林前往廣固,遊說曹嶷,他當然不可能使曹嶷真的罷兵,甚至於棄戈來降,但若言語之中,把在我軍中的所見所聞泄露給了曹嶷知道,也肯定會影響到我其後的軍事行動。
當然最關鍵的,鄭林為青州大儒,素有名望,則他若將自己的糊塗理念四外宣揚,煽惑民心,竟使晉人不再忠勇抗胡,曹嶷定青便易,而我復青為難。那些屁話若再口耳相傳,散播於更為廣泛的地區,對於整個國家的安定和強盛,對於逐胡大業,也必然會產生相當惡劣的影響。
末將念及這樁樁件件,種種可能的後果,不禁惶惑和激憤,短時間內不及細想,這才急遣親信追上去,將鄭林與其從人俱沉於水了。
過後回想,深悔此事孟浪。我不覺得鄭林無罪,但其罪亦不至死,我理當將其拘押起來,等待軍事行動結束後,再交於大都督處置,而不應該專斷自為。正好大都督來信,要我尋訪鄭林,似有欲用之意,在此提醒大都督,鄭林這票腐儒,切不可用,用必壞國。同時也向大都督稟明前情,希望大都督念在我平定城陽、東萊等地有功的份兒上,暫且寬恕了我的魯莽之行吧。
這些殺人理由,蘇峻都是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逐條開列的,相信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裴該對自己的疑忌。
在蘇峻想來,鄭林雖為大儒,終未出仕,只是個平頭百姓罷了,則在裴該心裡,與一員驍將孰輕孰重啊?這年月當官兒的殺個把老百姓,那算多大的事兒。只是鄭林終為鄭玄之後,就大都督最近請董景道作《姓氏志》一事來看,似乎頗為禮敬鄭學,自己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殺了鄭林,時機選擇的實在太差。
而且你殺鄭林就殺了,為何隱瞞不報呢?你是有跋扈之心,還是有專斷之意?將來這事兒若不慎泄露,搞得輿論大嘩的時候,你會不會想把事兒栽到上官頭上去?倘若設身處地,站在裴該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蘇峻也覺得自己罪不可赦……
但他不能光請罪而已,還得為自己辯解,反正自己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沒人能夠猜到,猜到了也可以咬牙不認。自己得表現得絕對忠於大都督,是因為鄭林的歪理與大都督背道而馳,並且可能造成相當嚴重的後果,這才不避嫌疑,先為大都督除去此害!
只有這麼解釋,罪不罪的另說,大都督對自己的觀感,才不至於變得太差吧。
……
大概一個多月以後,這封信終於呈遞到了裴該的案頭,裴該細細一讀,不禁恍然:原來如此。
他此前對於蘇峻殺鄭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為找不到蘇子高這麼幹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貢攀誣,但再想想,以王子賜之能,若想陷害蘇峻,一定會編造更易為人採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編蘇峻殺鄭林之事了,也理當堆砌更為嚴密的邏輯關係和證據啊。越是連王貢都語焉不詳,其實就越有可能是事實。
蘇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說得通,鄭林這票腐儒會含糊華夷之辨,本在裴該意料之內。大儒又怎麼了?大儒借用聖人之言,為自己的污爛行為背書之事,從來史不絕書啊。王肅也是大儒,為了鬥倒鄭學,他就公然學術造假;范隆也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漢了……
關鍵這年月的華夷之辨、晉戎之別,還並沒有深入人心,民族主義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劉淵打著復漢的旗號,一方面尊劉禪為先帝,一方面又禮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並不目之為外族,跟隨者還想為胡漢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為篡逆罷了。
即便在原本的歷史上,後來劉曜乾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國號為趙,尊祖冒頓單于,那些已經附胡的儒者也沒見誰憤然辭官而去嘛。
再往後,契丹占幽雲、女真奪中原,乃至蒙古、滿洲竊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義凜然之貌就甘心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連鬼子來了都開門恭迎的……當然不可否認,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見舊朝不可守,想謀天下太平,以為可以導夷變華,出發點不能說太糟。但唯如此,則更具迷惑性、欺騙性,因為裴該有比旁人多兩千年的歷史經驗,他明白那壓根兒就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以寡族而統巨族,除非你徹底融合進了巨族裡去,純用巨族舊政,否則是不可能真正天下太平的——若想以夷變夏,同樣無可建功。但寡族若不能保有一定的特殊性,怎可能壓製得住巨族啊?誰肯放著主子不當,願意泯然大眾?苻堅想要以氐人為基礎混同百族,結果身死國滅;真金想要徹底漢化,被他老子按在地上摩擦,終於鬱郁而早夭;契丹以降,直到滿清,凡是能夠政權相對穩固的,莫不兩用其政——就仿佛如今的胡漢一般。
唯獨接近成功的,只有一個拓跋宏,但舊勢力反覆倒算,前有「六鎮之亂」(真說不上起義),後有高氏、宇文氏的倒退,紛亂多年,直到楊、李執政,才算是徹底完成了鮮卑的內融。但那能算是胡人之功嗎?不還是巨族吃掉了寡族?
所以裴該才要提前把「民族主義」的理念宣之於眾,首先從自家部屬、軍隊開始,灌輸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邏輯,且不至於淪為極端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的華夷之論。但這條道路無疑是漫長的,坎坷的,裴該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諸將吏,內心並不以為然的依舊不在少數,只是因為此論有利於裴氏集團的內部凝聚力,所以他們才暫時接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