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
支雄撇嘴道:「我來時火便熄了,據說是裴先生出門前忘記滅卻燈火,不知怎麼的引燃了他屋中那些竹木——堆那麼多竹木在房裡,我早說過太不安全。好在門外守備的兵士不少,相助汲水,很快便撲滅了火頭,但裴先生卻……」
裴該那會兒才剛騎馬出門,突然聽人喊說失火了,回頭一瞧,竟然驚得直接就從馬背上倒跌下來。然後他也不整巾幘,也不撣衣裳,把脖子一梗,直接就躥進門往火堆里沖,說是去救他那些典籍圖書。幸好裴熊力氣大,把他死死扯將出來,但臉上已然被燻黑了好幾道,巾幘、頭髮都差點兒被燎著。
等到火滅之後,裴該不顧煙塵、積水,直接衝進火場,一摞摞地往外抱那些竹簡、木牘,抱出些完整的來就笑,抱出些殘缺的來便哭,所有人都當他是發瘋了。就連裴氏也不顧拋頭露面,在侍女芸兒的攙扶下,到院中來探看裴該的情況,然後不知道怎麼的,姑侄二人竟然爭吵了起來……
支雄說我不耐煩聽他們吵架,一見裴先生性命無憂,也就退出來啦。
張賓這才支愣起耳朵,果然聽得院內有爭吵之聲。他邁步進門,就見裴該渾身污穢,坐在地上,背對著自己,裴氏站在他對面,目光中滿是憐惜之色。
一見張賓進來,裴氏便匆忙轉過頭去,側著身子繼續責罵裴該:「真正痴兒,石公不過與汝一散職,雖當竭誠效忠,亦不值汝豁出性命去!圖書典籍便再重要,難道比自家的性命還重要麼?若汝有個三長兩短,鉅鹿一門便要絕後!我日間便曾反覆告誡,要汝不可冒險,不可浪擲性命,竟然不聽……」
就聽裴該有氣無力地回應道:「姑母休再多言,都是侄兒的錯……若非我忘記熄滅燈火……這與主公無關,與職司無關,是乃天賦我之使命也!日間便與那苟純說:『寧死於此,不忍見劫後余灰再罹兵燹!』豈料一語成讖,這餘燼竟為我自身所毀……」說著說著,竟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裴氏怒喝道:「汝是堂堂男子,性命尚且無虞,何以做婦人女子狀?!」她側著身,斜眼瞥著裴該,就見裴該抹抹眼睛,也還視一眼,目光中似乎隱含著鼓勵之意……
裴氏一咬牙關,突然間掄起右胳膊來,直接一個響亮的耳光就搧到了裴該臉上——「啪」的一聲,驚得才剛進來的張賓不禁小小一個哆嗦……
——裴該日間悄悄遞給裴氏的紙條上,總共五組十二個字,本是拆字謎,以打四個漢字。
這種拆字謎說破了一錢不值,但若沒有一定的學問和巧思,饒你想破腦袋也未必能夠摸得到謎底。就好比昔年曹操與楊修並馬而過「曹娥碑」,見到碑後題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問楊修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楊修點頭。曹操說你先不要揭開謎底,容我再仔細想想,結果直到走出三十里地後,他才終於恍然大悟——
「黃絹」為有色之絲,打一「絕」字;「幼婦」為少年女性,打一「妙」字;外孫為女兒之子,打一「好」字;「齏臼」為承受辛味,打一「辤」(辭)字。所以完整的謎底就是——絕妙好辭。
拆字出謎,本是世家子弟常玩的遊戲,單家寒門藏書既少,就很難玩兒出什麼花樣來。而即便如「絕妙好辭」一般並不深奧的字謎,曹操都要苦思冥想三十里地,世間又有幾個楊德祖啊?基本不必擔心紙條落到旁人手上會被看破奧妙所在——軍中除了裴該,哪有世家子?即便學問最高的張賓,也頂多有三成機會能夠猜著謎底吧。
除非他是文字大天才,猜謎小能手……
裴氏雖為女子,終究出身名門——那年月還並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瘋話——讀的書既多,幼少時也曾與兄弟們相互較量過,因此略一凝神,便得其意——
第一個詞是「處子」,那自然指「女」人而非「婦」人了;下面並列兩個詞,「非今」自然為「古」,「鳥落」是「至」字的字源;女字旁加「古」、「至」二字,所得便是「姑」和「姪」(侄)了。
第二列第一個詞是「唇相濟」,劉歆《新議》中說:「交之於人也,猶唇齒之相濟。」很明顯與唇相濟的一定是牙「齒」了。第二個詞是「不相值」,牙齒不相值,也就是說歪歪曲曲地對不上,乃是「齟齬」一詞的本意,《說文》中標註得非常清楚明白。
所以裴該那張紙條的謎底,就該是「姑侄齟齬」四個字——咱們兩個必須起點兒矛盾、衝突,我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計劃。可是該怎麼起矛盾和衝突呢?裴該打算何時展開這個步驟呢?裴氏在燈火上燒掉紙條後,卻百思而不得其解。
一直要到裴該的寢室著火,隨即侄兒想要衝進火場去搶救那些典籍,狀若瘋癲,裴氏這才恍然大悟。她猛然想起了裴該在把那張紙條悄悄交給自己時候所說的話——「姑母且寬恕侄兒這一遭,若有下次輕忽性命,再重重責罰不遲!」
就是這個時候,文約要我責罰他,從而使姑侄間貌似產生了齟齬,做戲給外人看!
裴氏當即命裴熊按住裴該,不讓他再去剛熄滅的火場裡搜集圖書殘篇,隨即指著侄兒的鼻子就開始罵。不過一開始裴氏的語氣倒還比較溫和,更多哀憐,而非惱怒——她終究不象裴該兩世為人,見過的戲文多了去了,而這時代卻連「戲」都還沒有哪。但裴該一改以往恭順的態度,竟然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不停地回話,甚至還每每打斷裴氏的話頭,這話趕話的,裴氏的怒火也不禁被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