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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裴粹被扶出去了,裴該這才吩咐:「召陶司馬與荀公來。」既然裴粹都已經知道了,那這事兒肯定瞞不了,自己必須要做出回應,他不打算跟武夫們商議——那票傢伙多半會鼓譟,揮師上洛去為裴丕報仇——就只好叫來陶侃、荀崧,再加上裴嶷,四個人先開小會。
陶士行在看了王貢和裴詵的來信後,沉默良久,才說:「其事雖有隱情,恐非朝廷或天子之意……」
荀崧卻說:「即非朝廷與天子之意,然竟使大將於都中遇害,則祖士稚方御羯,荀太尉年老不能理事,道玄等實無能,不能掌控局勢明矣。當此時也,唯大司馬歸洛秉政,方可使祖士稚無後顧之憂。」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就連陶侃也不得不點頭。裴該還在堅持:「事或偶然,亦起倉促,未必能夠責怪荀道玄等,還是先看朝廷的動向,再作行止為好。」陶侃對此亦表贊同。
裴嶷、荀崧二人固請,裴該就覺得腦仁兒有點疼,不禁擺手道:「方聞巨變,我心亦亂,亂中定策,必非良謀。卿等且退,容我細細籌思吧。」於是不等幾名重臣離開,就先轉身退歸內室去了。
長安大司馬府,占地面積相當之大,前堂後寢,以一道高牆相隔。裴該才剛邁過中門,返歸自家,就見三歲大的裴儉正雙手揮舞著一支竹削的木馬,在「乒桌球乓」地抽打院中一棵棗樹。
裴該正自煩悶,見狀不禁斥喝道:「汝無事擊樹做甚?!」
裴儉驟聞背後這一聲大喝,小身板略略一震,當即轉過頭來。裴該瞧得很清楚,小傢伙臉上原本暗含驚怒之色,仿佛在說:「誰敢嚇我?」等到看清楚開口的是自家老爹,當即兩眼一擠,嘴巴一癟,便即慘嗥起來。
裴該心說你什麼意思,專門哭給我看哪?似乎我平素對這孩子是太驕縱了啊!心中不忿,臉上卻近乎本能地堆出笑意來,微彎下腰,張開雙手作勢欲抱,嘴裡說:「莫哭,莫哭,是阿爹嚇到保大了吧?保大乖,莫要哭……」
裴儉憤然將手中木馬擲在地上,兩隻小黑手舉起來就去揉眼睛,嘴巴卻張得更大,嚎啕之聲更響三分。裴該急忙小步跑過去,拉扯兒子的小手:「莫揉眼,莫揉眼,小心細……髒物害了眼啊!」
裴儉雙手雖被扯下,眼睛卻仍然緊閉著,嚎啕之聲也不肯停。忽然不遠處又起一聲清斥:「不許哭!」正是荀灌娘的聲音。
裴儉渾身一震,其哭聲就好似一根絲線被從中絞斷了一般,瞬間止息,隨即一腦袋扎到裴該懷裡,抽抽噎噎地道:「阿爹抱……」
裴該一把抱起裴儉,緊緊摟住,摸著頭好生撫慰。荀灌娘邁步近前,冷冷地對兒子說:「下來,莫纏汝爹——一點兒也不懂規矩!」裴儉「哦」了一聲,隨即略一掙扎,就從裴該懷裡滑落下地。荀灌娘伸手扶著其肩,輕輕朝側面一搡,保姆趕緊過來,把裴儉給抱走了。
裴該目送兒子伏在保姆肩上,一邊做鬼臉,一邊被抱遠去,嘴裡問荀灌娘道:「兒子尚小,規矩何必太多?」荀灌娘回答道:「都雲嚴父慈母,夫君既不願為嚴父,日夕寵溺,那便只有我教他規矩了。」頓了一頓,又問:「天色尚早,夫君卻歸後寢,是疲累了,還是別有因由啊?」
裴該聽問,不禁愁雲再上眉稍,當即輕嘆一聲,一攬妻子的胳膊,走向側面牆角。荀灌娘略抖一抖衣袖,僕役、奴婢等會意,急忙躬身後退至數丈之外。
隨即裴該便將才剛得到的噩耗,備悉向荀灌娘講述了一番,然後說:「除陶士行尚不置可否外,丈人與文冀叔父都勸我率兵歸洛,為盛功兄復仇。我猶疑不能決,因此暫歸後寢,獨自思量……」
荀灌娘初聞此事,也不禁驚駭,但她終究久居深閨,與裴丕僅僅見過數面而已,也不稔熟,故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即問裴該:「此乃政事也,陶公素來只理軍務,不過問政事,則當聽叔父與家父所言,夫君因何猶疑啊?」
裴該盯著妻子的面容,一字一頓地問道:「丈人與叔父等謀劃何事,我往日也曾向卿透露過一二,卿不會毫無所知吧?」
荀灌娘微微而笑,回答道:「我自然知道,彼等欲夫君做天子。」
裴該聞言,不禁渾身一震。裴嶷、荀崧等人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但誰都不可能把話說得那麼直白,他這還是頭一回清清楚楚聽到「做天子」之言,難免吃驚。但想想夫婦一體,又是在家內,則不管荀灌娘出言如何直白,自己也不必要故作駭然之狀,甚至於立即呵斥她。因而只是苦笑道:「確乎如此……」
荀灌娘就問了:「然則夫君不願做天子麼?」
裴該反問道:「做天子有何好處?」
「天子者,富有四海,統馭萬民,高天在上,百僚在下,尊貴自不必說,且可黜陟由心。夫君於關中施政,常嘆群僚見識淺陋,舊制、舊俗又根深蒂固,多方掣肘,使自身難以盡情展布,則若為天子,所受到的阻力當會小一些吧。」
裴該又問:「則我今立朝為大司馬,總執國政,而天子唯垂拱罷了——實權既在手,何必貪慕虛名?」
荀灌娘笑道:「夫君此言大謬,臣終究是臣,而君終究是君。且將門無三代,世家有沉浮,唯天子才可望子孫永繼。況今所謂『總執國政』,不過虛語,夫君所執,關西行台之政耳——於祖公之用兵,可以調遣之而不能詔命之;於劉大連來投,亦只能收容之而不能平反之。即便暫不為天子,亦當趁機東歸洛陽,實執國政,方能掃清舊弊,復為盛功兄復仇。為何猶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