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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君權最重——理論上,而非實質,二世就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上——那是因為官僚體系尚不完善。漢代君權相對較輕,唯武帝劉徹的權力可追步秦始,而後漢則因為世家政治開始形成,光武之後,君權遠非前漢可比。晉代君權更輕,至於司馬鄴,乃是輕中之輕,所以不必權臣架空,他本來就沒有太大的發言權。
若說司馬鄴對此毫無芥蒂,當然是不可能的,沒有過與群臣赤膊大戰過三百回合的經歷,任何一名天子都會以為自己理論上應當獨掌大權。但好在年紀輕,明白自己沒啥威望,司馬鄴又非曹髦那種混不吝的熊孩子,加上裴該平常也給足了他面子,故而小皇帝只能安下心來,踏實等著。
倒不想今日朝堂之上,裴該主動提起了此事。司馬鄴對此,心情非常複雜:首先,他多少有點兒感動,裴卿果然與索綝等輩不同,是真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的呀;其次,我該怎麼表態才好呢?平常都是你們拿定了主意,形式上請我批准,如今你心裡怎麼想的,一句都不透露,上來就要我表態?我該怎麼表態才好?
我的表態若是合乎了你的心意,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君臣和樂融融,說不定你們還會讚頌幾句「堯舜之資」。可倘若我的表態不合你的心意呢?你肯聽嗎?群臣會不會認為我還是小孩子,所以考慮事情不周到?那我想插手政事就更是遙遙無期了吧?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特麼的我也還沒有準主意哪!
無奈之下,只得把皮球原樣踢回去:「裴卿之意若何?」
裴該心說我早應該想到的,就算請問天子,天子也未必肯明確表態,結果好些天不問,白白使某些人——尤其是河南那票關東人——疑心我欲架空天子。話說這路天子,還用得著架空嗎?
倒是鐘聲一句話,驚醒夢中人。
可是他也不先表態,卻轉過身去,向眾人道:「還當百僚共議。」
朝堂上一片安靜,就連呼吸聲都可聽聞。大傢伙兒的想法跟司馬鄴相同:裴公你該先表態啊,你自己心裡究竟怎麼想的,一個字都不肯露,那我們豈敢置喙?
最終還是尚書右僕射華恆站了起來——華敬則心說我的意見,私下裡也已經跟裴公明確表示過了,即便不合他的心意,想必跟朝堂上多說一句,也不會招致更大的惡感吧——先朝天子一揖,再面向裴該,微微躬身,道:
「臣以為,自當還都洛陽——洛陽居天下之中,唯守洛始為天下之主。昔胡騎縱橫,河南殘破,苟晞、周馥等每請遷都,而先帝皆不允,欲與國家共存亡,即此意也。」
可是華敬則隨即就為自己留了退步:「然,當以何時還洛為好,尚須公議。」
侍中梁浚接口道:「華僕射所言是也,大駕當還都洛。然而,今羯賊西侵,并州方失,河南唯倚黃河之險,未知能保全否?天子本自關中立基,長安踐祚,即便仍居長安,於理亦合;而若先還洛陽,復因胡擾而再遷,則必動搖民心士氣——實非所宜。」
司馬鄴趁機含糊表態,說:「卿等之言,俱有道理。則以還都為宜,但時日尚須斟酌。」因為梁浚所言,正好觸動他的心事,他本人當然想要返回洛陽去,做名正言順的晉朝天子,但同時也頗有些擔心,那地方究竟安全不安全啊?我如今在長安呆得好好的,若是回洛陽反倒陷入當初惠帝、懷帝的窘境,又該如何是好啊?
有了天子這句話,群臣便即陸續發表意見,但從他們的口中,基本上聽不出太明確的傾向性來。大傢伙兒都是兩段論:一,正牌國都是在洛陽,那是一定要回去的;二,至於啥時候回去,咱們不妨再好好商議商議。
在關西士人心中,最好從此永留長安,哪怕長安一直做陪都,不能正名,也最好別回東邊兒去——但如此言辭,自然不便宣之於口;在關東士人看來,只要形勢允可,自當還都洛陽——但究竟啥時候回去呢?我不做出頭鳥,不發表意見。
其實半個多月以前,關東士人還是普遍希望儘快還洛的,只是最近天下大勢不是有所改變嘛,劉琨不是丟了并州嘛,則還都的危險係數比較高,那就另當別論了……
等到除梁芬、荀崧外絕大多數夠資格的朝臣都發了言,理論上該輪到裴該一錘定音,然後上報天子准奏啦——眾人就此把目光全都移向了裴該。大傢伙兒心裡都說,朝議既然如此,想必裴公會就坡下驢,提出暫寢還都之議吧?華恆等人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無計可施。
裴該緩緩地環視眾人,看得大傢伙兒心裡都略略發毛——要說人因勢而變,裴該執政數月,已非昔日初入長安時的威勢,亦頗有重臣甚至於權臣之相了。
隨即裴該轉向司馬鄴,高舉笏版,啟奏道:「百僚之言,不為無理,然臣以為:車駕當儘速還洛才是!」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再次陷入無言的靜謐。唯聽裴該義正辭嚴地解釋道:「正如華僕射所言,昔先帝困守於洛,唯恐人心失望,故堅持不肯遷都……」其實這話是粉飾,司馬熾早就想逃了,卻被司馬越等人硬生生按在長安城內,不肯放這寶貨去別家地盤兒——「臣不恭,陛下非先帝欽冊的太子,乃百僚擁戴,始得踐祚。則欲正名分、定人心,必紹續先帝之業,還都居洛!」
你這正統性本來就有瑕疵,倘若不能身還故都,還怎麼可能名正言順地統馭臣民呢?說不定日後史書會把你標成「西晉」,而把洛陽的前朝標成「東晉」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