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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姚弋仲腦海中仿佛響起了大都督曾經說過的話:「民不可輕也,即農夫執耒耜,若無活路,搏命而前,恐亦不可御……」特麼的大都督說得還真對,只是我大概再也無法歸謁大都督了!
……
午前不久,大群農夫終於踏平了三道塹壕,並且洶湧而入晉營、晉壘。
石虎在山上見此情狀,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得意,當即仰天大笑道:「裴先生曾雲,民不可輕也,即農夫執耒耜,若無活路,搏命而前,亦如奔流而不可御——確實是至理名言!」當即命令張豺率部直前,力圖快速衝下山地,突入平原。
但可惜他計算有誤,以為要靠四千具屍體鋪路,才有望突破當面晉軍營壘,並且為策萬全,又多添了一千餘……但石虎並沒有考慮到,當面對這樣死而不僵,如同蟒蛇一般蜿蜒向前的人群的時候,士卒心理將會受到多大的壓力,在恐慌之下,實不必鋪屍而至壘上,就自然一鬨而散了……
所以晉營、晉壘雖克,山路上的農夫卻還沒有走盡,仍舊擁擠挨纏,靠著慣性被驅趕著繼續向前,張豺所部雖然聚集起來了,卻根本無路可前。張豺急了,即命士卒揮舞刀矛,殺開一條血路來——反正太原王都不把這些人命當命,我又有啥可惜的啊?
好不容易驅散了當面農夫,三千裝備精良的趙兵終於突入晉營,卻不稍停,而繼續朝山下衝去。張豺步行當先——山道上不易跑馬,再加上又實在太過擁擠,騎著馬反倒容易被人推搡跌落,所以乾脆步行——端著一支騎矛,分開人流,便即率先下平。
可是他腳才剛踩到平地,忽聽馬蹄聲疾響,抬眼一望,就見兩支輕騎分從左右兜抄上來。張豺大吃一驚,急欲停步,卻剎不住——後面的趙兵還在往前擁呢,因為命令就是下平後再因應情況,看是立陣以待後軍,還是追殺逃亡的晉卒啊。
張豺幾乎被身後親兵所撞倒,無奈之下,只能咬著牙關繼續朝前猛衝。左右襲來的騎兵紛紛拉弓放箭,張豺急忙揮舞騎矛,將來矢逐一撥落。
轉瞬之間,敵騎已至面前。張豺大叫一聲,騎矛抖處,已將一名敵騎兵刃撥開,隨即復起一矛,正中其肋。馬上騎士慘呼翻落,倒掛在坐騎一側——因為腳踩馬鐙,不能及時脫開之故。張豺將身一縱,左手扳住了鞍橋,就待翻身而上。
只要上了馬,我就安全了,老子縱橫河北數郡,全靠胯下戰馬和手中這支騎矛,等閒一二十人休想近身!
設計得挺美好,可是他才剛攀上馬背,還未能坐穩,更沒能蹬開這匹戰馬原本的主人,突然身後一騎加速追上,馬上騎士大叫一聲:「好身手,且試陳某之刀!」一刀便朝張豺肩頭斫下。
張豺急忙半側過身,覷准來勢,將手中騎矛朝上一撩,格開來刀。他覺得雙膀巨震,虎口似已撕裂,不禁心道:「此人好大氣力,絕非凡俗……」這念頭還沒閃完,叵料對方刀雖被盪開,卻還有一矛在手,順勢中宮直入,從張豺頸下三分捅刺進去,破開氣管、喉管,插裂脊椎,再從腦後直穿出來!
張豺雙眼瞪得如同雞蛋一般大小,一聲未吭,便即咽氣。
……
一矛捅死張豺的,自然便是——左刀右矛,縱橫隴上十餘載的晉軍無敵驍將陳安!
且說石虎來得如此之快,也大大出乎劉央、陳安等人的預料。原本計劃著等到姚弋仲將山南營壘起至八九分,將將完工之時,便入駐五六百正兵,復遣一二千正兵於山下平地紮營,以為策應。可成想突然間就接到了姚弋仲的求援急信,計點時日,估摸著夾道四壘,連垣牆都還只有半人高呢,遑論蓋頂完工……
陳安當即向劉央請令,說營壘未完,而賊軍奄至,估計小姚守不住;且賊軍方大集,他卻連策應兵馬都沒有,一旦被敵人咬住,即便想往下撤,難度也相當之大——除非甫遭敵就走,但我看小姚不似那般怯懦之人啊。
「為今之計,末將請率輕騎先往接應,然後退入永安城,以待將軍率主力來援。」
劉央深以為然,便將軍中七成的輕騎兵——大概三百多騎——全都交給陳安,命其先往應援。
陳安晝夜疾馳,來得比姚弋仲預料中還快——他終究久在隴上,善將騎兵。戰馬不便登山,陳安仗著自己體力好,直接步行快跑便進入了營中,打眼一瞧是這種狀況,三道塹壕已平兩道,他也不禁慌了——以前捕良前驅,沖敵或者攻城的事兒我也幹過,就從沒見過今日這般慘狀啊!趕緊招呼姚弋仲後撤——「我將騎兵來,可以為卿斷後!」
第二十一章 斷後
姚弋仲孤守山南營壘,抵禦趙軍,這第二天的戰鬥僅僅持續了不到兩個時辰而已。雖然箭矢射出數千支,兩側營壘中的弓箭手即便未因恐懼而逃,也皆兩膀酸麻,難以再戰了,卻絲毫也未能阻遏逐漸從迷茫轉向絕望,復從絕望轉向瘋癲的「趙軍」前驅。
那些被驅趕上陣,以命鋪路的農夫,仿佛構成了一道無堅不摧的洪流一般,即便頂著箭雨、矛林,其前進速度卻毫不見緩——只有當用層層屍體鋪平塹壕的時候,晉兵才勉強可得一線喘息之機。
面對這種下作戰法,更重要是面對雖浴人血而恍然不似人形的這些農夫,即便身經百戰如姚弋仲,都仿佛身墮阿鼻地獄一般——還好這年月佛家所說輪迴、地獄,尚且傳播不廣,否則傳說對照現實,將使恐怖氛圍更重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