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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這種事情,正常人類不到生死一線,是誰都干不出來的,即便想一想那也是罪過。石勒軍中雖然糧秣將盡,倒還到不了必須吃人的地步,而就算要吃,也是被迫吃屍體,不會有誰想到拿活人下鍋。事實上史書中記載的幾次軍隊吃人事件,要麼主將是瘋子,士兵未必知情——如唐末的秦宗權——要麼只是為了泄憤——如王彌之弟王璋。
就理論上來說,一支軍隊想吃活人,不必去抓老百姓,身邊兒不都是大活人嗎?還不等把老百姓下鍋,這支軍隊自己就會因為內鬥而崩潰了……
蘷安和支屈六同在石勒麾下已經快十年了,相互間都很了解對方的脾性,所以支屈六隻是眼神流露,蘷安當場就明白他在想什麼了,不禁勃然大怒:「汝以我為禽獸乎?!」我怎麼可能會起意拿人來當糧食呢?
趕緊解釋,說:「我軍眾,然而乏糧,曹嶷軍寡,錢糧充裕。本意破廣固,敗曹嶷,搜掠其財,可資大軍,奈何久戰不克,平陽的天子又遣人來說和,無奈之下,只得去休。今兩軍鏖戰經歲,青州百姓多死,田地拋荒,若能掠得人眾,贈於曹嶷,彼必喜悅,或可換些食糧來。」
支屈六長舒一口氣,說原來如此,還是夔兄你想得周到。於是點集本部兵馬,把輔兵、輜重全都拋下,僅帶五日之糧,便欲南下追掠。可是他才剛離開大部隊,就突然間接到了一道來自張賓的口信——只能是口信,因為小支將軍不識字。
張賓派親信傳話說:裴該深通韜略,如今投南,將來必為我軍之大敵。幸好他不肯老實跟江東呆著,而要獨自率軍進至淮南,希望將軍能夠趁其立足未穩之際,發動突襲,若能一舉而擒獲或者殺死裴該那是最好,否則的話,也要掃蕩淮陰,毀掉他的基業。倘若此時不加以打擊、壓制,待等我軍北上襄國、邯鄲,則青徐間就只剩下裴該和曹嶷兩股勢力啦,可曹嶷又如何是裴文約的對手?假以時日,裴該盡占青、徐,必為心腹大患!
本來這口信是傳給蘷安的,但蘷安老成持重,一口就給回絕了,說張先生所言雖然有理,但這並非明公所下的將令啊,我不能因為你幾句話就貿然行事。此處距離淮陰還有好幾百里地哪,而且中間有淮水阻隔,取勝的希望非常渺茫,我不能把數千兵馬都扔到不測之地去。你還是想辦法去說服明公吧,別隔過明公來給我下命令。
使者無奈而退,正巧聽說支屈六還要繼續往南追,他就悄悄跑來勸說支屈六。支屈六比起蘷安來,性子要魯莽得多,對於張賓和裴該的敬仰也更深一層,在他想來,張先生所言必然是不錯的,而若放著裴先生不管,將來確實會成為主公霸業的阻礙——腦袋一熱,便即應允。
這一路上緊趕慢趕,就只逮著了不到千名嶧山民眾而已——主要因為郗鑒決斷夠迅速,早便安排百姓南逃了——支屈六就以擄獲人眾太少為藉口,不肯返身去向蘷安繳令,硬著頭皮繼續往南追。途中還一鼓而破厚丘縣城,又搶到了足夠十數天食用的糧草。
其實厚丘百姓聞知胡軍殺來,早就散入四野了,支屈六幾乎是兵不血刃就進了城,但也擄得了不及跑遠的一千多老弱,理論上足夠回去向蘷安交差啦。但因為有了張賓的暗中囑託,他不肯停步,僅僅在厚丘縣城歇了一晚,就再度啟程南下,一直殺到淮河北岸。
本欲急渡淮水,可是當看到水面上巡船往來游弋,對岸燧堡陸續燃起烽火,支屈六不禁慨嘆道:「果然不愧是裴先生啊!」下令沿淮而西,暫到泗水東岸紮營過夜。
當然啦,其實燧堡之建,乃至巡船之設,都跟裴該關係不大,本是祖逖之謀。祖逖可比趙奢,雖為一時之勇將,在軍事著述方面卻毫無建樹——他倒也不是不能文,但根本就沒有寫什麼《祖氏兵法》的意願;裴該可比趙括,談論起韜略來是洋洋千言,時不時還會把自己的想法記錄下來,但實際軍事指揮能力即便不是零,也還遠到不了「名將」的程度。差別僅在於趙括不恤士卒,而且壓根兒聽不進老爹的話去;裴該卻打算等到不必再裝紈絝了,就捲起鋪蓋去跟士兵們同吃同住同訓練,以期調教出一支得用的親衛部隊來,而且他對祖逖的謀劃是言聽計從,還嘗試著從中分析出道理,以便將來舉一反三。
古代兵法多言其大略,而不及細節——細節問題往往是歷代將門的獨傳之秘,不肯輕易泄露給外姓人知道——現代軍事著作則未必適用於古代。所以裴該軍事知識是很豐富的,但實際操作經驗卻近乎於零,他還且得一段時間的成長呢。
別說「火燒博望」只是小說家言了——事實上放火的是劉備,而且那時候諸葛亮尚未出山——就算諸葛孔明初將兵時,打得也未必能有多好看。裴該自認天賦遠不及武侯,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所以才特意請祖逖留下劉夜堂來擔任戰役指揮官——我只統籌大略,具體該怎麼打,絕不掣肘。
然而對此情況,支屈六卻並不了解,他被裴該所惑,將對方看作是諸葛孔明——還恐怕是歷史上最後兩次統兵北伐,打得司馬懿滿地找牙那時候的孔明——因此雖然一時頭腦發熱,答允了張賓所請,可越是接近淮陰縣,心中就越是惴惴不安。
他聽說淮泗鄉中有一家塢堡,本意渡過泗水後便即嘗試著發起進攻,倘若裴該率軍來救,那便利用騎兵的優勢平原決勝,使裴先生種種奇謀妙計都喪失用武之地;倘若裴該不來救,那麼自己攻掠一番,也就可以撤啦——回去對張賓有所交待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