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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乎,」荀灌娘嘆了口氣,「石勒初至襄國,兵馬疲憊,糧秣不足,倘若劉將軍與王幽州能夠同仇敵愾,南北夾擊,此羯胡不足滅也。二三子各懷私意,遂使虜敵坐大!此兒夫每常切齒嘆息,雲若我晉公卿百官同心一意,又何至於今日之局面?」
郗鑒還想幫劉演洗地,分說都是王浚的錯……可是荀灌娘把老公的話擺出來了,他總不好當面加以駁斥,一時囁嚅,難以接口。旁邊兒卞壼看氣氛有點兒尷尬,急忙端起酒盞來打圓場,轉換話題道:「前事暫且不論,今河北局勢究竟如何,還望郗公教我。」
郗鑒嘆口氣,說形勢不容樂觀啊——「邵將軍所部二三萬,劉將軍所余亦一二萬,本足以扼守厭次,惜乎歷經兵燹,百姓流離,田畝荒蕪,厭次今秋所收之糧,恐怕難過明歲仲夏……」正想提出來,我知道徐州如今發不了兵,救不了邵、劉,那麼能不能先借點兒糧食來應應急呢?
但是他才略一停頓,荀灌娘便即插口道:「厭次無險可守,若石勒再舉大軍來,當如何處?何不奉勸劉、邵二位將軍,南渡黃河,屯於青、兗之地,則依河為守,可策萬全。」
郗鑒心說想不到啊,這位裴門荀氏年紀輕輕,知道的事兒還挺多,當即回復道:「曹嶷雖承諾歸晉,仍視青州為其禁臠,恐不允我等南下。至於兗州……須先問過祖使君。然而,邵將軍本為王幽州所遣,料必不肯輕棄防地而別徙;劉將軍亦無日或忘恢復失土,若南渡河,純為守勢,非其所願也。」
荀灌娘笑笑:「今天子侷促於關中一隅,主憂臣辱,為晉人者,豈不應大發勤王之師,以援長安麼?若能擊破胡虜,恢復故都,奉還天子,底定中原,羯賊亦無足為論,區區河北失土,遲早鎮定——除非劉將軍以臨漳為其自家產業,不當是朝廷所有。困守厭次,才是守勢,若欲攻,何妨渡河而西?兒夫與祖豫州正在河南奮戰,若得劉將軍相援,破胡不難。」
郗鑒略略沉吟,然後苦笑一聲:「敗殘之兵,其氣已沮,且糧秣不足,恐不能用……」
荀灌娘道:「敗兵若不能取勝,其氣永不可振,何妨西合徐、豫之兵,先去打幾場勝仗再說?至於糧秣,我徐方糧秣,專供北伐之用,若劉將軍亦肯兵向河南,自當供輸一二。」
郗鑒心說得,我也別開口借糧了,你條件都擺得很清楚了,除非參與徐、豫北伐,才肯給我們糧食……可是如今劉演兵馬殘破,若向河南,必為裴該或祖逖所吞併,就算自己不在乎,劉始仁肯定不干啊!只得敷衍道:「如鑒所言,邵將軍有守土之責,斷不肯南渡,而劉將軍既歸厭次,也不可輕棄邵將軍別走。」
荀灌娘笑問:「且不論劉將軍,郗公又做何打算呢?」
郗鑒心裡「咯噔」一下,不禁轉過頭去,瞥一眼卞壼。他明白裴夫人這是有招攬之意了,但並不相信一閨中婦人能有如此見識,而裴該雖然在來往信件中也曾流露過類似意圖,終究人在河南,不知道自己此番南下,未必能給老婆支招——其實這都是卞壼的意思吧,只不過考慮到自己身望不夠,不便開口,所以讓才裴夫人來說?
卞壼預先自然跟荀灌娘是通過聲氣的,因此見郗鑒把目光投向自己,也便趁機追問道:「不知郗公此番來徐,除省親外,尚有別意否?」
郗鑒心說我不是來省親,是來接人的,至於別意,當然有啊,我欲借糧,但被你們三言兩語,就把我的話給堵回去了不是嗎?只得回復道:「乃欲假道而南,進謁琅琊大王,請兵救援厭次。」
荀灌娘一撇嘴:「琅琊大王雖都督中外軍事,然北伐令下,幽、並不肯從命,既如此,又豈肯救援幽、並之殘餘?況徐州之卒,都在河南,無可北上,若自江東發兵經徐州而北……江東若有兵,自可溯江而上,出宛向洛,比我徐州千里西進,不知道近便幾許。然徐、豫二牧奮戰河南,江東非但無一兵一卒北上,且不饋粒米!則此番郗公南下建康,恐怕要空手而歸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間頓了一下,貌似想起了些什麼,假裝年紀輕口沒遮攔,直接就問:「難道說,郗公實欲逃避胡羯,避難於江東去麼?」
郗鑒聞言,不禁一股怒氣自胸中油然騰起,不假思索地開口便道:「夫人未免太過小覷郗某了。郗某若肯棄中原不顧,逃依江南,永嘉年間便可走,何必搜救流民,保守嶧山,乃至為羯賊所虜?!」
郗夫人暗中伸手捅了老公一下,那意思,你別光火啊,裴家對咱有恩,就算他們說話不客氣,對你有什麼誤解,你也應當和顏悅色地加以辯解啊,可別撕破臉皮。
荀灌娘倒是並不在意,只是笑笑,端起酒盞來:「婦人無知,乃以小人之心,度郗公君子之腹,特此敬酒賠罪了——郗公勿怪。」等到郗鑒表情略微舒緩一些,也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她才繼續問道:「如此說來,郗公實與兒夫、祖公、卞公等同,皆有恢復之志,而不肯避亂遠途,坐看中原翻覆、社稷陵替了?」
郗鑒伸手朝空中一指:「郗某之志,天日可鑑!」
「既如此,郗公何不留在淮陰,相助兒夫,以定社稷?」荀灌娘朝卞壼微微一讓,「今北伐糧秣,多由我徐方供給,千里贏糧,本便不易,如郗公所見,淮上方被雪,則輸運更加困難。卞公雖有蕭、張之才,終非三頭六臂,卞夫人嘗與我言,其夫每日止眠二個時辰,且不得安枕,衣帶漸寬,人益憔悴。若得郗公相助,則卞公不致勞乏過甚,兒夫在前線也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