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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賓不禁笑了起來:「裴郎,攻城之道,本不在殺盡守軍,只須攀壁或破門而入,則守方自然士氣靡沮,我方乃昂揚振奮,一可當十矣。」裴該又問:「幾時能攀上城頭?」張賓擺擺手:「且看,且看。」
眼瞧著蘷安這回攻擊又將無功而返,突然之間,裴該發現城頭上的旗幟竟然開始散亂了。他正感到疑惑,就見一騎遠遠地奔到山阜下,馬上騎士高聲叫道:「桃將軍已破東城!」群胡聞言,莫不高舉右臂,嘯叫起來。一直面無表情的石勒,臉上也不禁露出了欣悅之色,隨即吩咐:「傳令蘷、支二將,全力投入,猛攻南、西兩壁!」
張賓就馬背上朝石勒一拱手:「恭喜明公。」隨即轉過頭來問裴該:「裴郎可知桃將軍因何能破東城麼?」裴該本來只以為桃豹夠勇,或者是運氣比較好,但聽張賓這麼一問,貌似這裡面別有花樣……難道說——「此乃聲東擊西之計麼?」
張賓撫掌笑道:「然也。」他詳細對裴該解釋,說城東純是平地,毫無遮蔽物,對於攻城方來說,其實最容易遭受箭矢所傷,因此今天從一開始,桃豹就故意打得疲疲沓沓的,不肯使出全力來。而相反,蘷安在城南,支雄在城西,卻卯足了力氣,不計傷亡地猛攻,迫使守軍抽調城東的兵馬來增援這兩個方向,然後趁此時機,桃豹突然間發力,這才能夠一舉攻破東城。
「一則王正長書生耳,並不熟於軍事,二則城內兵數太少,難以三面應付。裴郎須知,城廣未必易守,越是廣大,須兵越多,若不足數,反比一二里的小城更難布防。」
裴該作揖道:「多謝張君解惑,受教了。」
……
僅僅兩天的時間,石勒便即攻陷了陽夏城,王贊妄圖自北門渡氵過水而逃,卻被石勒預先使支屈六在北岸設伏,輕輕鬆鬆地就把他給俘虜了。
當支屈六把王贊繩捆索綁押解到石勒面前來的時候,石勒還在剛攻破的南城大門口,沒能進城呢。裴該位於石勒身後,定睛一瞧,只見這位王正長的形貌極其狼狽:甲冑已被剝去,光穿著一套白色的衷衣,多處沾染著血污;靴子掉了一隻,布襪上沾滿了濕泥;髮髻散亂,面色灰敗,額角上還有一塊青腫……
石勒也不下馬,只是略略俯身,笑著問王贊道:「正長,昨日我遣使勸卿降順,何以不肯展讀書信,便直接折斷了呢?」王贊垂頭喪氣地回復道:「總是愚氓不識將軍虎威,自以為能夠安守陽夏,太過狂妄了……將軍恕罪。」
石勒一挑眉毛:「罪不可恕,命卻可饒——正長可肯歸服於我麼?」
王讚嘆息道:「既為所俘,全由將軍處斷……然贊實無經世之才,只恐難食將軍俸祿……」口氣挺軟,但還是不願意投降。
石勒笑道:「我知之矣,此處非待客之所。且等入城後,我再重新來問過正長吧。」命令支屈六給王贊解開綁縛,換身衣服,再好好梳洗一番,等待傳喚。隨即右臂一揮:「進城!」
身為主帥,石勒是比較晚進入陽夏城的,先讓桃豹、蘷安、支雄等人把城內清理乾淨了——當然這「清理」不是指的灑掃街衢……裴該走在石勒身後,就見街道上滿是死屍,兩旁房屋大多傾塌,或者被燒得只剩一些焦土,狀況非常悽慘。他知道這年月每破一城,攻方總要大加殺戮,別說胡兵了,當年跟隨著司馬越的時候,晉軍對自己的同胞同樣毫無憐憫之情。不過那時候往往要等把屍體全都處理完了,朝廷百官才會入城——倒不是有什麼惻隱之心,純粹因為官僚們愛乾淨……
當下忍不住略催一催馬,靠近石勒,低聲勸說道:「主公須布信義仁德於天下,然後才能戰必勝,攻必克,甚至不戰而屈人之兵——且請少緩殺戮。尤其城內百姓無辜,不過為王贊所迫助守而已,還請寬宥。」
石勒笑一笑,扭過頭來對裴該說:「百姓是人,難道我的士兵就不是人麼?既驅使他們冒矢攻城,死生旋踵之間,則既入城,必不能禁其殺掠——否則誰肯為汝賣命?我知裴郎不忍見此,且放寬心,早有號令,待我入城時,蘷安等便須封刀……」
話音未落,忽見一名女子赤裸著身子從街角猛躥出來,隨即被身後的一名胡兵揮起刀來,正好劈在脊樑上,鮮血當即噴涌而出,那女子都來不及叫喚,順著刀勢躥伏到地上,打一個滾兒就不動了。
隨即那胡兵抬頭望見石勒,匆忙後退兩步,柱著刀單膝跪倒行禮。
裴該心中憤懣,忍不住就冷哼一聲:「好封刀!」石勒雙眉一擰,怒視著那名胡兵,喝問道:「汝是誰的部下?!」胡兵結結巴巴地回覆說:「支雄將軍麾下……」石勒當即擺手:「拖下去,砍了!」
胡兵大驚,急忙高叫:「郡公饒命——同為羯人,何故殺我?!」
聽說是羯人,石勒不禁「嘖」了一聲,他偷眼瞟瞟裴該——裴該面無表情——於是吩咐說:「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那胡兵被拖下去了,裴該冷冷地問道:「羯人的性命,果然比晉人……比軍令重要麼?」石勒輕輕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我羯族人少,豈忍害之……我的難處,希望裴郎能夠理解——且命他待罪立功吧。」
……
石勒等人進入縣令衙署坐定,然後就命支屈六帶王贊進來。王贊換了一身整潔的袍服,但是沒戴冠,也不系印綬——就跟裴該一樣——臉上也洗淨了,可惜額角烏青難除。他進門後便即拱手趨近石勒,隨即在案前屈膝跪下。儀態比方才在城門前端莊多了,但氣勢只有更加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