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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景道便待命其退下,那學生卻突然間發問:「請教校長,校長以為,如今裴大司馬,究竟何如人也?」
裴該正打算邁步而入校長室,聽到這一問,卻不禁頓住了腳步。
董景道說:「大司馬上奉天子,下逐胡寇,朝廷重臣,國家棟樑,何必多言?」
那學生笑道:「此皆眾人皆知之事也,唯校長曾見過大司馬,是故弟子請問,其人守禮否?好談否?日常所言,出乎五經,還是兼雜老莊?」
「汝此問何意啊?」
「弟子以為,國家之所以喪亂,皆因士人多背儒而向老莊,如王夷甫輩,唯知談空論玄,或逞口舌狡詭,而不明聖人真意。遂至上下失序,諸藩並亂,胡、羯縱橫。倘若大司馬能夠刷新時弊,始可稱之為國家棟樑也。
「然觀其行,與關中變制,不依先賢之教,不從祖宗成法。固然治亂世須行霸道,然而大司馬所為,是無奈是本意啊?即以新設十二部,並無禮儀之部,留長安年許,而無祭祀之行,如此豈能致君堯舜,且使天下太平?先生於此,又如何看呢?」
第十五章 勛將錄
聽了那個不知名的學生所言,裴該自然大不以為然。
對於儒學到魏晉以後逐漸摻雜老莊,甚至佛教內容,一變而成為玄學,他本人也是相當反感的。不過究其根由,裴該倒並非反對老莊——至於佛理,基本上一無所知,也無從反對起——道家作為一門古代哲學,自有其可取之處,但玄學光撿了其中的思辨手法,用來粉飾自身的無能和逃避渾濁亂世,卻實在於國於民,沒有什麼益處啊。
只是這個學生徹底顛倒了因果,乃因為曹魏以來的高壓政治,再加司馬家諸王造亂,才把大票膽怯士人逼去了談空論玄的道路,從而惡性循環,使得國家更為衰弱。倘若朝政清明,天下安定,世家子弟忙不迭地要去爭權奪利,誰會想到避世?誰會從老莊哲學甚至於佛學中去尋求心靈寄託啊?
至於自己在關中變制,確實「不依先賢之教,不從祖宗成法」,但祖宗哪有什麼一成不變之法!時移世易,變法宜矣,孔子雖尊周禮,而自漢武崇儒以來,歷朝歷代都不過打著周禮的幌子,自搞一套罷了——即便口口聲聲「復古」的王莽,所行亦非周政。
不過有一點這學生倒是並未說錯,自己腦袋裡壓根兒就沒有「祭祀」二字,頂多逢年過節,跟家裡祭祭祖罷了——要是身邊兒沒有姑母裴氏,或者妻子荀氏,事先提醒,估計連祭祖都能給省了。
終究後世的很多中國家庭,已經不重祭祀,最多清明節去上趟墳而已。但裴秀葬在聞喜,裴頠之墳在洛陽郊外,裴嵩甚至不知道埋骨何方,則裴該身處長安,又要去哪兒上墳哪?他大司馬難道能夠擅離職守,跑洛陽一趟就專為掃墓?
哦,也對,此前既入河東,便當去聞喜裴柏下祭掃,既歸洛陽,也該去瞧瞧裴頠的墳墓,這倒是我疏忽了。
終究儒家最講禮——倒未必講理——則身為國家重臣,倘若被人認為自己無禮,可是會失去士人擁戴的呀,裴該終究並不是光靠著廣大農民群眾去打的天下。
於是不等董老先生回答那學生的問題,他便痰咳一聲,邁步而入。室內二人聞聲,一起轉首望向門邊,隨即那學生的臉就綠了……裴該雖然為了騎馬方便,未著官服,只是戎服小冠,但金印紫綬是掛在腰上的,則如今長安城內,能佩紫綬者,又有幾人?
董景道原本坐著,想要離席而起,卻被裴該伸手朝下一按,給阻止了:「董校長不必多禮。」正好他腿腳不便——已不復昔日親執耒耜,躬耕種菜之能了——便只欠身而一長揖。那名學生原本站著,則依禮跪拜,伏首手背,說:「草民拜見大司馬。」
裴該示意他起來,問道:「汝是哪裡人,何姓何名?」
「陳留范宣。」
裴該略略一回憶,腦子裡貌似對這名字沒啥印象,便道:「董校長曾雲有學生遠自陳留而來,品學兼優,所言便是卿麼?」
董景道點點頭,那范宣卻說:「宣原本便行旅關中,為向文博先生請益,聽聞先生已入長安學校,擔任校長,這才報名就學——並非聞訊才從陳留趕來的。」
裴該表示嘉勉地笑笑:「千里求學,足見誠心。但不知卿求學所為者何,學成之後,又有何意願哪?」
范宣始終籠袖拱手,略躬著腰,半垂著頭,儀態頗為恭敬,聽問便答:「先賢之經、聖人之教,明天地之大道、人心之所欲,豈可不學?其學無涯,即夕死亦可朝聞道,哪有什麼學成之後呢?宣唯願繼踵聖人之步伐,深究學理,而並無晉身之望。」我學習的目的只是明理,不是為了做官啥的。
裴該笑笑:「聞卿適才所言,略識其理,但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二。老莊之學,漢高、呂后,乃至文景皆用,漢未見衰也,可見其於治國,未必無用。唯今之人假談玄理,或以為無為而真能無不為,或欲因無用而保全其身,本無治國平天下之念,則即便口誦皆聖人之教,也必然是一般的虛妄。
「孔子不避世,周遊列國;孟子不避世,說於齊、宋;荀子不避世,議兵於趙。則今之人誠能謀國而不惜身,即如諸賢終不能久仕,不能致某君堯舜,國家亦未必如此也。
「至於卿所云從祖宗成法,豈不聞荀子『法後王』之言乎?再如祭祀,祭在國家,某任行台,又豈敢擅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