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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裴嶷對於裴該大批提拔寒門士人,心裡是並不怎麼以為然的,在他看來,這只是亂世中人才不足的情況下,無可奈何的臨時舉措,終不能為萬世成法。他希望裴該能夠扶持在最近幾十年甚至更久遠一些,直至魏晉易代之時,那些日趨衰微的大家族,從而穩固自己的統治基礎,擴大自己的聯盟勢力。
所以今天逮著一個姓楊的,一個姓毌丘的,就急忙跑來勸告裴該,不可斷然拒之於千里之外,還是趁機籠絡為好啊。
裴該沉吟少頃,回覆說:「弘農楊氏還則罷了,毌丘乃叛臣之後,何必用之?」
他的想法自然與裴嶷不同,因為即便把漢末以來的經學大族全都復興起來,總體數量也不過爾爾,想靠著如此低比例且極其固化的階層來鞏固統治,必然導致政權的不穩和內卷化。他之所以一定程度上扶持寒門庶族,就是為了打破世族地主的壟斷地位。
但這話不便明確宣之於口,更不方便跟裴嶷提起——人屁股可是穩穩地坐在世族一邊的——故此裴嶷想要復興弘農楊氏,還端出「存亡續絕」的儒家大義來,裴該是不便阻止的。況且他再一琢磨,這和李容所言,對於河東世家要「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或許也可起到異曲同工的效果。
左右不過一個楊謙而已,便應允了裴文冀,又打什麼不緊?只是那毌丘奧……毌丘氏原本就算不上什麼巨族,尤其毌丘儉還被滿門夷滅,如今就剩下毌丘奧這么小貓三兩隻,有必要加以扶持麼?
裴嶷笑道:「毌丘儉所叛,魏也,與我晉何干啊?」
其實毌丘儉是謊稱得到郭太后的手詔,打著扶魏的旗號,叛攻的司馬師,但當時司馬師為曹魏執政,他當然不能承認了,對外必須宣稱毌丘儉叛魏。那麼魏為勝國,都亡了很久啦,魏之叛臣,咱們有啥不能用的?
再者說了,毌丘奧本身也是晉臣嘛,也沒見司馬家再提起往事來,說應該把這條當初的漏網之魚也一併剷除嘍……
關鍵是——「我裴氏根基,終在河東,則毌丘聞喜人也,既然來投,豈可嚴拒之?」
裴該心說我讓李容去削弱河東大族,幸虧這事兒沒跟叔父你提,否則你非跟我急不可……當下微微一笑:「叔父所言是也,然而這般庸懦顢頇之輩,恐不宜入我行台。」終究二人鎮守巴東那麼些年,不能夠安百姓、固防守,以御賊人來侵,頃刻間便即失地棄守,不必親與交談,也知道不會是什麼有本事的,則我若用了他們,被他們帶壞了我關中行台的風氣可怎麼好啊?
裴嶷反覆勸說,裴該只是不允,最終裴嶷無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彼等來此,是恐朝廷治其失土之罪,文約還當為其緩頰,以籠絡人心——機會不可失也。」
裴該點頭說,這倒沒有太大問題,我命郭璞寫一封上奏,幫那倆貨求求情,免了他們的死罪,也就成了。裴嶷搖頭道:「不可,彼等不往洛陽,而先來投關中,復又歸之洛陽,恐朝廷質疑文約越俎……」終究巴東不歸行台管,你有什麼理由為巴東守將求情啊?
最終商定,命郭璞作書,裴該署名,交給楊謙、毌丘奧,讓他們持此書信,到洛陽去拜謁荀崧,請荀景猷幫忙緩頰。如此一來,裴該既無越俎代皰之嫌,那二人也仍然會感念裴該的恩德,勉強可算是兩全。
第三十八章 反攻倒算
梁懃接到長安的公文,急得是團團亂轉,不知道是否應當從命。他怕一旦離開武都,前往長安,裴該會治其死罪……最不濟也將他轉任別處,則自己在宕昌的根基就此會被連根拔起哪。
當然了,不從估計也不成,老熊仍然駐守武都,兵強馬壯,而且如今漢中已定,外患消除,熊悌之可以把全部兵力都用在征剿宕昌上,自己實在是擋不住啊……
百般籌謀,無計可施,最終只得將出大筆財貨來,去向張節討教——據說張先生是智謀之士,故而熊督才如此器重他,說不定他能幫我拿出什麼對策來哪。
這時候張節已經通過內部消息,知道長安有人薦其繼任為武都縣長,這個職位他是很想拿到手的。終究其人志不在軍戎,他也知道自己對於行軍作戰,並無專長,此前投入「武林營」中,只是找一個晉身之階罷了。一縣長令雖然品位不高,終究荷親民重任,從墨綬長吏做起,進而郡守、刺史,直至朝中九卿,對於門第不高的張節理來說,這是一條可以詳細規劃的,也有前例可循的攀升之途。
漢末魏晉之際,舊有的官僚體系被打破,世家豪族還未能徹底掌權,就有無數寒門子弟通過這樣的途徑,一步步晉升高位——尤以曹操麾下最多。在張節看來,先不論有無謀篡之心,裴大司馬的權勢和用人之道,實可比擬當年的魏武,則在其麾下為縣令長,將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因此他必須把梁懃給轟到長安去——若使其為叛,再加剿滅,既麻煩又恐夜長夢多。
就此勸告梁懃說:「君何以不肯往長安去啊?武都雖叛,禍不甚大,君無死罪,且有甄將軍為君後盾,大司馬豈肯害君性命?」
梁懃囁嚅著道:「我之家業,都在宕昌,實不忍相離也……」
張節笑道:「不知君之志向,是為晉臣,是為羌酋啊?若只欲為羌酋,則自不可擅離根據,若欲為晉臣,又何惜些許產業?大司馬本籍河東,不見下河東後,即遷向聞喜;即貴家梁司徒,本籍烏氏,卻離關中而向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