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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碩被押至縣署,推搡而入內室,定睛一瞧,上坐一人,相貌隱約便似裴頠——他自然是見過裴頠的,但沒見過裴嵩、裴該兄弟——而且方才軍士也說了,是大都督要見你,則如今晉之大都督,自然便是大司馬、錄尚書事,行台關中的裴該了。於是老頭兒便立定了,叉著手,上下打量裴該,越瞧就越是皺眉頭。
只見這位名聞遐邇的裴大司馬,竟然身穿胡服,而且不戴冠,只以巾幘裹頭。他坐在榻上,斜靠著憑几,正在閉目養神,雙腿垂在榻下,褲管卷得老高,兩隻光腳探在一個銅盆里,還時不時地相互交叉,搓上兩搓……
裴碩心說這是什麼意思?故意以此倨傲之態來羞辱我麼?須知汝非漢高祖,我也不是酈食其!
其實裴碩冤枉裴該了,他還真不是故意擺架子給誰瞧。所謂身著胡服,其實是戎服,短衣皮褲,窄袖圓領,方便騎馬——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中原王朝的戎服,即多以胡服為模板製成;不戴冠而裹幘,那是方便逢有急事,可以立刻著盔;閉目養神,純粹是長途行進後精神倦怠;而且裴該不是在洗腳,而是在用熱水泡腳,以舒緩肌肉緊張的雙腿。
不過這姿勢確實不怎麼合乎禮儀,倘若正常見客,是斷然不能如此穿著打扮,且還泡腳假寐的。問題裴該就沒把裴碩當自家長輩,而是階下之囚,那我又何必肅儀以待呢?再者說了,我忙得很,得趕緊歇過了,好繼續登程,哪有空閒時間換身衣服,專為見你啊。
裴碩深感慍怒,因而端立不跪。晉兵從後推搡,說:「老兒好無禮,既見大都督,如何不拜?」裴碩硬挺著踉蹌一下,仍不肯跪,卻冷冷地道:「彼非人君,豈有祖父見孫兒要先行禮的道理啊?!」
裴該泡腳泡得舒適,遍體通泰,幾乎就要睡著了,聞得話語之聲,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來,隨即將腰一挺,同樣上下打量裴碩。裴碩與之傲然相對,一臉不屈之色,裴該見狀,反倒笑了起來,先擺擺手,示意兵卒退下,然後才說:「凡背晉之徒,我都不當其為親,則此處只有晉臣與罪民,哪有什麼祖孫啊?」
第五十四章 破裴氏而伐裴柏!
裴該嘲笑裴碩是「背晉之徒」,裴碩不禁怒道:「我在胡營,實為劉粲所挾,從未受其名爵,則汝既為晉之執政,又兵進河東,於此事豈能不知啊?焉能憑空污人清白?!」
裴該一邊抄起塊麻布來擦腳,一邊反問道:「汝固為劉粲所挾,但若不入胡營,劉粲又何以挾汝啊?河東諸多大族,怎麼只有汝與薛濤二人,陷身於胡呢?」
——關於薛濤、裴碩如何為劉粲所挾持之事,薛寧於來途中自然早有詳細稟報。
裴碩聞言,多少有些氣沮,不禁苦笑道:「老夫也知一入胡營,污穢難洗……曩昔乃薛濤先被執,作書來邀老夫,且劉粲方陳大軍於河上,為全一族性命,無奈而往,遂為拘留……然而夷、齊雖曾入周,後終不食周粟,豈能目二賢為商之叛逆呢?」
裴該心說我最討厭有人拿伯夷、叔齊那倆呆子說事兒啦,當即哂笑道:「原來夷、齊入周之時,周武便已然起兵伐殷了麼?此論倒是發古史之未見。且汝實為神仙之體,不食胡粟,而竟能苟活至今,也屬奇談了。」
不等裴碩再開口,他便將雙眉一軒,質問道:「既雲不背晉,何以知我在長安,而不遣人來相約,收復故土啊?!」
裴碩反詰道:「也不見汝遣人來聞喜……」
裴該道:「聞喜深陷胡手,使命難通,然薛氏曾與我約,則裴與薛既為姻親,汝與薛濤又相熟,難道不會假其手而報信於我麼?!」
——裴家為什麼不肯跟裴該聯絡,薛濤在最初的溝通書信中,就已經表述得很清楚了——當然啦,他多多少少為裴碩解釋和粉飾了幾句。
裴碩答道:「文約,卿亦知我暫掌族內事,一族數千戶、上萬人,性命皆操我手,唯恐若有異動,為胡寇偵知,將使家門罹難、裴柏為伐。我亦不得已,只能每日於內室默禱,社稷可復,裴氏可興……」
裴該冷笑道:「這不過是首鼠兩端,庸人之所為。鄉間野老,如此見識還則罷了,汝亦曾仕晉為兩千石,不知忠誠於國,但謀私家之安,獨不知國家、國家,國在家先,若國不存,覆巢之下,私家亦難保全之理麼?!」
裴碩辯駁道:「若無裴氏,安得有卿今日?!」
裴該怒斥一聲:「我自苦縣寧平城屍山中爬出,及被拘羯營之時,不知裴氏與我何干?!」
其實他心裡說,老頭兒說得也有道理,倘若我不是裴氏子弟,沒有一個百年家族作為靠山,估計當日就被石勒給砍了,其後被縛馬廄,也不會有姑母裴氏來救我……即便逃歸建康,估計也只能在城外結廬而居,連烏衣巷的門兒都摸不著,遑論結識王導乃至祖逖……
好在估計這老頭兒對我往日的經歷,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
他卻不知,裴碩聽聞此言,心中卻是另外一種想法——原來如此,文約因為家族所累,導致跟隨東海王出屯於項,幾乎死在寧平城中,由此而遷怒於家族……所以他今天才把對整個家族的怨氣,全都發泄在我頭上了吧。
老頭兒被裴該懟了幾句,本來最初的氣就已經消得差不多了,語氣也逐漸地放軟,對裴該的稱呼,從「汝」變成了「卿」,由此而更進一步,改為尊稱。他苦口婆心地教育裴該說:「大司馬當知,千家萬戶,乃成其國,故亦有『家國』之稱,其實無分高下。往事已矣,則大司馬欲固根基,豈可自外於裴氏啊?唯裴氏茁壯,更及其姻親薛氏、王氏等,才能善保大司馬,使成偉業,功名不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