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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一擺手:「正長請坐。」王贊這才把屁股落在後腳跟上。
「正長,昔在倉垣,我曾為卿所敗,何以今日勝負易勢啊?」
王贊沮喪地回答道:「贊前從苟大將軍攻青州曹嶷,不幸為其所敗,健將銳卒,泰半喪沒,此番守備陽夏,所部皆新募之兵,加之民、糧皆少,是以再難攖將軍的鋒芒……」
張賓在旁邊聽見他這麼說,趕緊插嘴問道:「城中尚有多少糧谷?」
「不過千餘斛耳。」
石勒一皺眉頭:「即我不來攻,亦不足兩月存糧……」想一想,不對——「加之百姓,恐怕不敷半月之須。如此貧乏,還敢守備此城麼?」
王贊苦笑道:「正當青黃不接之時,城內百姓原本乏糧,我入城後,招募百姓修繕城防,糧草大多散盡……本沒想到將軍會來攻城,才剛遣使往蒙城去,請苟大將軍接濟……」
「苟道將使汝設防陽夏,距離許昌不過三日路程,難道便沒有想到我會來攻打麼?」
「此亦無奈之舉……」王贊忍不住就開始大吐苦水。據他說苟晞自從青州一敗,幾乎一蹶不振,退軍倉垣,都打算要向司馬越服軟認輸了,誰想他主意還沒拿定,卻傳來了司馬越薨逝的消息。苟晞當即大宴三日,認為自己是有上天庇佑的,於是遣使洛陽,奉勸皇帝遷都倉垣,他好挾天子以令諸侯,重振聲威——為此還特意派從事中郎劉會率船數十艘、宿衛五百人和糧食一千斛去接皇帝。誰想到期望落了空,皇帝不肯來,河南尹潘韜跟苟晞有仇,乾脆把劉會連兵帶船也全都給扣下了。
好在皇帝雖然不肯來,豫章王司馬端卻跑來了,於是當晉懷帝被俘的消息傳到倉垣後,苟晞當即擁戴司馬端為太子,司馬端承制命苟晞為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也接近於當年曹操在漢朝的地位了。苟晞原本出身寒微,不想竟能登上人臣的頂峰,得意之下,豢養了婢女千人、侍妾數十人,每天沉醉在溫柔鄉中。
王贊名位雖然不高(時為陳留內史,加散騎侍郎),但與苟晞相交莫逆,多次當面勸說,要苟晞振作起來,整軍備戰,而且倉垣城小堞低,不如遷往它處。苟晞算是部分聽從了王贊的建議,率部遷往蒙城,同時遙署舞陽叛民李洪為雍州刺史,遣冠軍將軍王茲屯駐谷陽,自以為李洪能夠牽絆住許昌的石勒,王茲可以監視住項關的王彌,自己且能踏實過幾天好日子呢。
王贊說了:「苟道將施法素來嚴苛,此前屢戰屢勝之時,人皆謂治軍正當如此之嚴,尚無多少怨懟之心,待其戰敗,苟且於蒙城,部將乃多叛離,如溫畿、傅宣等皆其親信,然都率部遠颺矣。我本文弱之士,亦不嫻於軍旅,因久從苟道將,竟以為能戰者,加之屢進良言,惹得道將不喜,於是才遣我到陽夏來。說是以防將軍東進,其實苟道將也料不到將軍會來得如此之快……」
聽到這裡,石勒不禁轉過頭去瞟一眼裴該,同時嘴角一咧。裴該要琢磨一下,這才明白石勒的意思,大概是在說:你瞧,這種說辭跟王衍當日何其相象啊?
——我本無能之人,不該擔當此位,這是老天的誤會,不是我的錯啊……錯誤都是別人犯的呀,我要不是該上那些豬隊友,何至於此?
就聽石勒終於打斷了王贊的長篇大論,問他:「今苟道將麾下,尚有多少兵將,多少糧草?」
王贊老實回答道:「蒙城中勝兵萬餘,丁壯在三萬上下,此外散在周邊各城邑的,還有三五千兵卒。糧秣為多年積蓄,倒還勉強豐足。」
石勒又一偏頭,和張賓四目相對,各自心中有數。隨即石勒朝裴該一揮手:「裴郎,近前來——正長可識得此人否?」
王贊眯眯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裴該,猶猶豫豫地說:「請恕眼拙,這位是……」裴該拱手道:「仆是裴該,先父在時,王君曾經造訪,有過一面之緣,還記得否?不過當時該尚在沖齡,形貌自然大異了……」
王贊聞言大吃了一驚,又再細細端詳裴該,貌似確實五官有點兒裴頠的影子,趕緊施禮:「原來是裴公的公子!」表情又是驚訝,又有些哀傷,裴該一瞧他這模樣,心說壞了……沒想到我還真做了石勒的千金馬骨!
第三十九章 無妄之災
世家門閥體系以東漢朝為其濫觴,到魏晉時始得成型,期間風雲變幻,政權起落無常,但絕大多數源自漢季的頭等門閥卻始終屹立不倒,把家族顯赫的政治聲望一直延續到唐代乃至於北宋——比方說潁川荀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高平郗氏、弘農楊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等等,河東裴氏自然也列名在內。
這些第一等的門閥世家,必須要符合三個條件:一是在文化上,祖上出過經學名家,世代以儒經教育子弟,家中藏書甚豐,甚至獨掌一家學說;二是在政治上,世代都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最好能有入朝任卿、拜相的;三是在經濟上,家族繁茂,人口眾多,廣有田產,阡陌縱橫,雄霸一方……
當然啦,這三點其實是互為因果的:若不明經,則得不到出任高官的機會;若然不出高官,很難兼併巨量的田產;沒有足夠的經濟基礎,也無法保證子弟世代學經,進而歷朝出仕。然後因為基本上壟斷了經學的學習權和解釋權,又財雄勢厚,才能任由政治風雲動盪、朝代更迭,始終維持家族聲勢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