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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點點頭,便道:「大王南渡,得鎮建康,皆王茂弘之功,刁、劉輩當初何在啊?王茂弘能夠內撫僑客,外製南蠻,其手段又豈是刁、劉可比?唯琅琊王氏坐大,刁、劉本著尊王之義,斥亂政之庾亮,茂弘畏譏,始避位耳。然而刁、劉之才,又不能比王茂弘,遂使大王憂勞……
「若慮相在內而將在外,同族勾連,乃可徐徐削去王處仲之兵權,斯為根本之計。倘因此而疏遠王茂弘,反使處仲惱怒,於建康大為不利。為人君者,任賢唯恐不盡,怎能空置江左之管夷吾而不用呢?
「自當並用刁、劉,及王茂弘、周伯仁等,兼聽眾言,持之以正,方能制壓南蠻,使江左得安。若恐王氏坐大,乃可薦其子弟多入中朝,若王氏泰半返歸中原,則刁、劉所慮江左為彼等所操持,日外於朝廷之事,必然不會發生了。」
司馬睿聞言,愁眉略舒,當即拱手以向裴氏:「叔母一番良言,使我有撥雲見日之感……」
裴氏之所以為王導說好話,主要就是感謝他獻計使司馬沖入繼吳興王家,「人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其實王導當日建言之時,話里話外,就透露過這個交易的意思了。終究裴、王兩家世代聯姻,從來關係就很好,即便此前裴該和江東起齟齬,在裴氏看來,根由也在庾亮身上,王導其實是無辜的。
只是他料想不到,王導捲土重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撮合了丹陽王世子司馬紹和庾亮之妹庾元君的婚事,由此復起庾元規,擔任世子侍講……
……
王導作書,將建康情況通告給從兄王敦,信使乘船溯江而上,不日便即抵達江州治所武昌。
參謀錢鳳捧著書信,來見王敦,就見王處仲左擁右抱,二妾在懷——一妾篩酒以奉,一妾剝了橘子,直接用纖纖柔荑送進他嘴裡。
錢鳳見此情狀,被迫才進門便即止步,隨即輕輕痰咳一聲——這是提醒王敦,我有要事稟報,明公還是趕緊讓侍妾們先退下去吧。
誰想王敦只是略略抬頭,瞥了錢鳳一眼,問道:「世儀有事麼?臨川新貢蜜橘甚甜,世儀可來嘗新。」左手輕輕一搡,臂彎中的侍妾會意,當即站起身來,手捧著王敦吃剩一半的橘子,就想要遞給錢鳳。
錢鳳避讓不接,隨即正色對王敦道:「明公豈不念國家喪亂之痛,胡、羯踐凌之恨、遠離鄉梓之苦,及《姓氏志》中名高位卑之辱麼,為何要沉溺於酒色之間啊?曩日得見明公,龍驤虎步,棟樑之表、英雄之姿,今日所見,卻不過一麵團團富家翁而已——何故如此?」
王敦撇一撇嘴:「朝廷疑我,建康忌我,裴文約等我若南貉,刁、劉輩無日不欲奪我兵權,茂弘又不思振作……除卻醇酒婦人,我還能做什麼呢?」
錢鳳勸諫道:「明公,人疑、人忌,人家之事,自賤、自輕,自毀之道,不可不察啊。臣有不恭之言,明公其聽:昔裴公在徐方,難道建康不忌之嗎?明公不輕之嗎?朝廷方被難於西,也無暇理會。而裴公獨能聯兗、豫而興北伐之師,逐胡寇而定河南之地,謀索、麴而主關中之政,昔日雛鳳,今得展翅。難道明公之才、之志,不如裴公麼?苟思振作,江南蔽野固不如中原沃土,南貉、流賊卻也非胡寇、羯奴可比啊,難道就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嗎?何以頹唐,酒色自娛,使七尺之軀為杯中物所損,執戈之手進探婦人之胸懷,踞鞍之股盤桓於席榻之上……竊為明公不值啊。
「明公也知道刁、劉輩用事,欲罷公兵權,則人有害公之意,公當起警戒之心,劍不離手,柄不倒持,以謀拮抗,豈能束手以待繩索之縛呢?即便普通一富家翁,盜賊覬覦產業,亦不甘拱手獻上,況乎明公為國家上將、海內之雄?而唯名高、位尊,若失兵柄,即欲退為富家翁恐亦不可得矣!
「臣與明公說過,何以裴公歸天子於洛,而自留台關中?不歸天子,天下所疾,恐失大義名分;然天子可歸,地不可易,兵不可替,一言以蔽之:權柄絕不可失!難道明公的見識,尚遠不如裴公嗎?況且溫柔鄉中,最削筋骨,婦人之體,男兒之累,數日不見,明公便已憔悴若斯,豈可不警醒啊!」
王敦皺皺眉頭:「我果然憔悴麼?」
錢鳳點頭:「公可攬鏡自照。」
王敦鬆開右臂摟著的侍妾,命她取銅鏡來照,一照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要說王處仲那也已經五十多歲了,倘若真的終日沉溺於酒色之間,肯定會對健康造成影響,只是前後也不過幾天的時間,理論上還不至於搞得形消骨立,一臉病相。但問題他不是剛喝了很多酒嘛,面色自然與往常不同,再加上這年月的銅鏡也不夠明亮,有了錢鳳之言先入為主,故此這瞧上去麼……我確實沒過去精神啦!
不過也說不定,王敦其實早就被錢鳳的諫言給觸動了,只是還得找個台階下,於是就借著照鏡,假模假式悚然而驚。兩名侍妾還打算往前湊,也想瞧瞧王大將軍在鏡中是何形貌,王敦卻伸手一推,喝斥道:「都是汝等害我,還不速速退下!」
等把侍妾們都趕走了,他才離席,朝著錢鳳深深一揖,說:「我一時糊塗,竟然不覺……幸得世儀良言相勸。少頃便開後門,驅諸婢妾,任其所之——希望世儀能夠原諒我啊。」
錢鳳連聲說不敢,這才把王導來信雙手奉上。王敦先請錢鳳坐下,然後打開信來一瞧,先是喜上眉稍,隨即卻又抿了抿嘴,面露不懌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