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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隨口答道:「江南、遼東、涼州、南中。」
裴嶷一點棋盤的東南角:「此為交廣。」隨即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為建康,琅琊大王在焉。」再指西南角:「此為南中。」也在三三位置落下一子:「此為成都,巴氐占處。」
東北角自然是遼東了,三三的位置則是——「幽州王彭祖。」西北角是涼州,而三三的位置是——「關中險塞,天子居此。」
「卿若於四角落子,必死無疑,蠻夷占處,哪有我衣冠華族的位置?即便如莊蹻君夜郎,趙佗君五嶺,終究自外於中國,不必三世,即等若蠻夷矣。若欲定中國,唯關中、幽州、吳中、蜀地可為根據。」
又再指指裴該那枚棋子:「卿在徐州,南受建康之要,北為中原所制。琅琊大王進可圖謀中原,退而鎖閉長江,亦不失為孫權,卿在徐州,可比何人?陳元龍麼?劉玄德在徐州,陳元龍為其臣;呂奉先奪徐州,陳元龍為其臣;魏武帝得徐州,陳元龍為其臣——因人成事,命不由己。若祖豫州果能抒長安之難,或琅琊大王興北伐之師,底定中原,文約尚可為中興名宦;然若胡虜得勝,兵臨江淮,卿在徐州,亦不得不俯首稱臣耳——此豈卿之所願麼?」
裴該憤然道:「我終不向胡虜屈膝!」
裴嶷笑一笑:「那便只有拋棄徐方,南依琅琊大王了……然而中流擊楫之誓,猶在耳畔,文約真有面目逃歸江南去麼?」
裴該冷笑道:「若欲苟且江左,了此一生,我又何必北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不佑我,唯死而已,絕不生過長江!」
裴嶷雙手合攏,「啪」地拍了一聲:「壯哉斯言。」但話鋒隨即卻又一轉:「聞昔日霸王在烏江,亦云非戰之罪,天不佑護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顧,漢合當興,楚合當滅麼?古來豪傑之士能夠成就其功業者,在勢而不在天啊!」
第四十一章 爭天
裴嶷說:「聞昔日霸王在烏江,亦云非戰之罪,天不佑護耳,然而……果然是高皇帝得上天眷顧,漢合當興,楚合當滅麼?古來豪傑之士能夠成就其功業者,在勢而不在天啊!」這話里的意思:成功了就說是自家奮鬥所致,失敗了就說是老天爺不保佑,其實不過給自己找藉口罷了——文約你也是這種人嗎?
裴該無言以對,只得垂首不語。
於是裴嶷又把話給繞了回來:「我觀文約之才,不在令先君尊之下……」其實他在瞧過了徐州的治理情況以後,已經隱約覺得裴該比他老爹裴頠還要牛氣,但不方便直說你比你爹強,故而才只得含糊其辭——「且令先君位居中樞,掣肘者多,終不能匡扶朝綱;文約見在地方,山高水闊,實得用武之時。只是這徐州,終非可以搖撼天下的所在啊。」
裴該聞言,心中不禁微微一動——「搖撼天下」這四個字好耳熟哪……對了,裴通也曾經說起過的。
見他還在沉吟,貌似並沒有太大的觸動,裴嶷突然間伸手抓起一把棋子來,狠狠地便朝地上擲去。這套棋子本是大陸貨,陶瓷質地,是裴嶷到了淮陰之後才請人燒制的,以便閒暇無事擺著玩兒,所以材質很脆,這一擲之下,當即散落一地,而且好幾枚直接就裂開了。只聽裴嶷提高聲音說道:「休說是陶,即便是玉石所制,亦難當鐵兵之一擊。即便徐州富甲天下,倉廩充實,百姓安堵,勝兵十萬,然而進無必勝之策,退無可守之險,中原若定,大勢所趨,也必將化為齏粉!所可擇者,唯降、走、死三途而已。」
裴該聞言,有如遭到當頭棒喝,不禁悚然動容。
徐州不是逐鹿中原的最佳根據地,這點裴該自然清楚,他終究比裴嶷還多了兩千年的見識,古往今來,哪有占據淮河兩岸的勢力可以謀奪天下的?從徐偃王開始,直到元末龍鳳政權,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朱元璋也是在徐州附近起事的,但他先得渡江進據西吳,這才發展起來,最終驅逐韃虜,恢復中原。
當初裴該之所以選擇了徐州,主要還是循著祖逖的北伐路線來走的——歷史上祖士稚渡江後最初的根據地就是廣陵——而且相比兗、豫來說,徐州的外部環境相對要安全一些,農業生產所遭受的破壞也相對要小一些。再說了,若不以鎮定廣陵,守備淮上為說,王導又怎麼會放自己北渡呢?
可是一連種了好幾年的地,成果雖然喜人,前途卻反倒更加渺茫起來。若是按照一開始的設想,自己只管種地以資供祖逖的北伐大業還則罷了,問題是隨著勢力的增長,裴該自身的野心也在逐漸膨脹,他不免會想,驅逐胡虜就一定要靠祖逖麼,我自己來行不行?終究祖士稚也沒幾年好活了,想在對方有生之年徹底平定中原,即便有自己相助,有徐州做後盾,難度係數同樣挺大。那麼祖逖死後又該怎麼辦?自己設謀去接收他的兗、豫?那些塢堡武裝不足為恃,反易為擾啊。
若是甩開祖逖單幹,或者始終將祖逖和他的接班人當作可靠盟友——不,他的接班人未必可靠——自己徐州這份基業又未免太過單薄了一些。真等石勒滅王浚、破劉琨,盡占了幽冀司並,則自己僅靠一州之地,能夠與之相拮抗嗎?
農業社會的生產力,主要靠土地和人口,窩在一塊太平地方光種地,除非真能有劃時代的突破,比方說進化到工業社會,造出火槍、火炮來,否則不可能跟其它地域拉開太大的差距。我以徐州而養十萬勝兵又如何?到時候石勒盡驅四州農兵而來,光拿人命填就能埋了你——關鍵對方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兒,自己卻狠不下那個心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