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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范坐在椅上,捧起一杯濃釅的紅茶,輕輕呷著,抬起頭,眼光落在階前,幾隻麻雀又飛回院子來覓食,它們昂頭看著陳范,傲慢而輕蔑。
“喬森博士,《蘇報》聲名未起時,你便前來說過此事,當時,范確有誤會之處。如今,《蘇報》正是如日中天的鼎盛之時,卻也正在風口浪尖之上,你只要館主這個虛名,愛護之心,范又如何不知曉?”陳范放下茶杯,和聲細語地說道:“然在國家前途、民族命運面前,個人家產和生命,又有何不可捨棄?《蘇報》是吾所辦,自當由吾負責,大丈夫沒有擔當,又如何立於世上。喬森博士的一番好意,范心領了。”
“可是——”肖志華還欲說服,卻見陳范已經起身,只好輕嘆了一聲,告辭而去。
難道我的想法與大家有如此深的代溝?肖志華走出陳家,還在苦思冥想,為什麼大家都那麼視死如歸,鋒芒畢露,不象自己,總是給自己留下退身之路。
“喬森博士。”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招喚。
肖志華轉頭一看,原來是陳范的女兒陳擷芬,此女也不是個簡單人物,十六歲時就在其父支持下,主編上海最早的婦女刊物《女報》,提倡婦女解放,後改名為《女學報》,該報隨《蘇報》附送,有“女蘇報”、“小蘇報”之稱。
“原來是楚南女子,可是陳先生改變了主意。”肖志華帶著希翼的語氣叫著陳擷芬的筆名。
“不是。”陳擷芬搖頭笑道:“喬森博士,看你奔波辛苦,怕你再來個三顧茅廬,所以我想告訴你一件機密大事,這樣你也就死心了。而且,我相信你是個憂國憂民的好人,否則斷不會寫出那樣慷慨激昂,催人奮進的歌曲。”
“我當然是好人,可惜好心卻總得不到別人的理解。”肖志華苦笑道。
陳擷芬對肖志華很有好感,也認為他是個可以相信的懷有革命思想的仁人志士,所以對肖志華的抱怨只是報以一笑,便低聲將機密大事告訴了肖志華。
肖志華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等到聽完,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太不可思議了,中國革命史上這樣一件莊嚴的事件,竟以這種近似鬧劇式的形式上演,實在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陳范作為報館的主人,原先並不是激進分子,也不贊成將《蘇報》辦得那麼激烈,但他後來態度生了轉變。轉變的契機,就在於孫中山的影響,因為他相信孫中山已經到了《蘇報》並指導革命。
說起來有些讓人不敢相信,陳范辦報的態度由謹慎小心到壯懷激烈,完全是因為受了一自稱是“孫中山”的流氓錢寶仁的革命鼓動。這個錢寶仁,算得上當時上海灘一位有趣人物。他是鎮江人,為一流氓,冒充革命黨。那時張園時常有集會演說,他也常登台慷慨激昂一番,但水平不高,有些語無倫次。就是在張園,錢寶仁與陳范相識,並詭秘地自稱是孫中山,秘密返國“策動革命”,陳范對對此“深信不疑”。錢寶仁曾手示一小瓶,神秘兮兮地對陳范說是綠氣(即氯氣),“足可抵禦捕役”,他還對陳范說某處有金佛,可往取之,一生吃穿受用不盡。對於這些,陳范也都相信了。於是一切革命策略,陳范惟錢寶仁之馬是瞻。並為錢寶仁在蘇報館謀了個辦事員的位置。
歷史往往荒誕到讓人哭笑不得。因為同情革命,陳范居然相信大名鼎鼎的孫中山不恥下問,“大隱隱於市”,到他的報社來當辦事員。而且,革命元如此垂青,為國家利益、為民族大義,個人財產又何足道哉!常州文人至高追求的精神,此刻在陳范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陳范決定毀小家以紓國難。既然陳范已經豁出去了,蘇報聘任的主筆章士釗哪還有什麼顧慮。
第三十七章 宋耀如歸來
肖志華聽得目瞪口呆,陳擷芬卻說得神神秘秘,又不無自豪驕傲之感。
要是如此看來,陳范似乎有些“愚陋”了,而轟動一時的“蘇報案”,竟是包含這樣的背景,實在讓人琢磨不透。假如錢寶仁不騙人,蘇報是不是就未必會有呢?其實,也不能完全作如是觀,聯繫當時中國社會的思潮和陳范此前的思想變遷,可以看出,陳范是同情和傾向革命的,如若陳范不贊成革命或反對革命,何以會列名愛國學社並參加張園演說會?又何以會與吳稚暉、蔡元培等革命志士過從甚密呢?而且錢寶仁是以孫中山的名義行騙的,說明陳范是心存革命信念的,革命黨孫中山在他心中是有威望的,這樣,騙子的伎倆才可能得手。看來,這位“孫中山”雖是假的,陳范的革命熱情和對孫中山的仰慕卻是真實的。
肖志華聽到內幕最初的反應是想跑到《蘇報館》,揪住那位“大隱隱於世”的“孫中山”,痛斥一番或報以一頓老拳,然而他很快地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陳范和《蘇報》是為一個光榮的目標而開始,就讓他們以一個光榮的結果來結束此事吧,騙子不騙子已經不重要了。
“陳小姐,請代我轉達對陳先生的敬意。”肖志華自內心地說道:“滿清朝廷即將展開報復,請陳先生做好避禍的準備。租界當局,並不能切實保護你們,在利益的誘惑下,那些洋鬼子很可能與滿清勾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