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頁
但在心裡頭,李鴻章卻犯著嘀咕,原因無他——京中風雲際會之時,做了這麼些年的疆臣,他又焉不知趨利避害,可旨意來了,又焉能不來。
而在私下裡,他的心裡同樣壓著團不滿,這不滿倒不是針對旁人,而是府中諸人,過去雖說知道幾十年來,府中眾中利益早就是盤根錯節,不容外人涉足,但他卻沒想到,那些人竟然短視到,寧可將他原本有意大用,卻又有些顧慮的唐浩然往外推去,亦不願意其入府。
這陣子,盛宣懷差人打著他的名義,在京中活動著,試圖將唐浩然外放出去,他不是不知道,可卻也只能裝作看不到,畢竟盛宣懷為他操持了這麼些年的洋務,他害怕唐浩然來了會取代他的位置。雖說心惱,可有些事情只能佯裝不知,這府中之事便是他這個做幕主的,有時候也只能裝聾作啞。
而真正讓他心神不寧的卻還是——“新政”,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一方面,辦了這麼些年的洋務,心知大清國早都到了非行新政不可的時候了,另一方面,李鴻章卻對於新政的不看好,這倒不是因為唐浩然,便是讓他自己主持新政,他能想到的人選,依然還是唐浩然,若換了其它人,反倒沒什麼把握,其雖說年青,可卻極為穩健,而不像一般讀書人只是空談和滿腔熱血,沒有政治謀略和經驗,也缺乏起碼的手腕。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了解光緒這個人。做臣子的對於皇上不好直接評價。可讀了那麼多史書,做了那麼多年的官,李鴻章卻深知,在大清國,帝王本身對於國家的前途太重要。甚至可以說,國家命脈繫於一人之身。可這個被繫於一身的皇上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迂腐而懦弱,意志薄弱,神經過敏,他的人品、才幹、意志力等,都談不上能擔當大任,更談不上扭轉乾坤。
對這一點,洞察人情的李鴻章豈能不明白呢?
而最為重要的是,在新政這件事上,太后的心思到現在還是如同那海底針似的,讓人琢磨不透,這才是最緊要的,至於其它反倒不重要了。
正是懷揣著這般複雜的心態,李鴻章來到了京城,等著太后的召見。
疆臣入覲,未曾見駕以前,照例不會客亦不拜客,所以宮門請了安,隨即回賢良寺行轅,早早歇息。半夜裡起身,扎束停當,進宮不過卯正時分。醇王已經派了人在東華門守候,招呼到內務府朝房,開了醇王專用的一間房子,請他休息。
剛坐定下來,只聽門外有人問道:“李中堂的請安摺子遞了沒有?”
一聽是醇王的聲音,李鴻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自恭王倒下後,他便一直籠絡醇王,以圖拉近兩者的關係,尤其是在翁常熟步步進逼的情況下,醇王這邊甚至成了他在朝中唯一的依靠。蘇拉掀開門帘,遇個正著,李鴻章便當門請了個安,醇王還以長揖,跨進門來,拉著他的手寒暄。
“你氣色很好哇!”
醇王側著臉端詳。
“精神倒象比去年還健旺些。”
“托王爺的福!王爺也比去年豐腴得多了。”
“還不是托著你的福,外事內事皆無事非,若是出了什麼事非來!哎……”
醇王嘆口氣,前陣子日本公使館參贊的命案,著實讓他緊張了好一陣子,這還是自他入朝以來,生出了第一件事端。
“那還有安生日子過,不死也剝層皮!”
醇王的這聲嘆,誰也不知道是出自何處,幸好他只是一嘆,接著他又說道。
“上頭一直在盼望你,昨兒還問起。你這趟來,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鴻章打算著半個月的工夫,跟王爺辦事,要請王爺教誨。”
“別客氣!咱們彼此商量著辦。少荃,你總得要幫我的忙才好。”
“王爺言重!只要綿力所及,鴻章無不如命。”
醇王點點頭,躊躇著欲言又止,最後吃力地說了句。
“我的處境很難。我們慢慢兒再談吧!”
李鴻章心裡有數,醇王有些話,不便在這時候說,於是便談些不相干的事。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御前侍衛來傳懿旨:“皇太后召見。”
雖說皇太后不垂簾了,可卻仍然在壽寧宮見外臣,於是李鴻章隨著御前侍衛進了壽寧宮,今個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紅緞子的旗袍,這也不過一瞥間事。數步行去,已近拜墊,下跪去冠,碰頭請過聖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穡豐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適之類的問答。當然,這番君臣之間的“寒暄”,因人因時因地而繁簡不同。若是數年難得入覲,一旦見了面自然溫言慰問,絮絮不休,李鴻章只不過幾個月未見,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經常在打聽,就不必說那麼多的閒話了。
“這次找你來有好些大事要商量。”
慈禧太后在談入正題以前,先表白心愿。
“這皇上親政快一年了,哀家的責任雖說也卸一卸了。我時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在你和眾臣工的苦心經營下,這大清國才稍見點起色,現在交給皇上雖也算是個太平世,可總歸啊,還是有些不放心!”
“太后聖明!”
李鴻章連忙恭維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