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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側頭問他:“小雪,你那時便知道我是魔了吧?”

    鳳雪詫異看我,“不知道。我全不記得了。只是如果修仙的人身上有不對勁的氣息,我可能不知不覺便會去清了它們。”

    就像在酆泉獄,他清我身上的魔氣,不知不覺連師父施在蓮身上的術法也清了……

    默查如今體內氣息,仙靈之力已被壓製得全無蹤影,而令我瞬間強大的氣流依然流動於脈絡之中,只要心念略起,立時能按石屏風上記錄的心法自如運用。

    我手足冰涼,輕輕道:“我母親八百年的地仙修為,只是封鎖了我的魔氣,卻不能驅除魔氣,更不能斬去魔根?”

    “對……仙道或魔根,俱與元神魂魄聯結,即便你失去肉身,那與生俱來的魔氣,以及你母親壓制魔氣的仙靈之力依然存在。只是……”

    師父打量著我,苦笑道:“只是這兩股力量互相牽制,被封鎖了整整兩百年後,再被誘發出來,居然已經彼此融合,不再是純粹的元魔之氣,更不是純粹的仙靈之氣……這事我當年並不曾料到,但你母親天資非凡,居然已經想到了。她跟我說過,元魔之氣延展包容性極強,必會慢慢溶去壓制它的仙靈之力;融合大量仙靈之力後,元魔之氣也會不復原先的霸道黑暗,漸漸轉作另一種非仙非魔之力。”  

    我看向自己雙手,再看看那廂靜虛的屍體,“便是……現在我體內的靈力嗎?”

    “是……若你能修成地仙,修為超出那股力量,便能慢慢將其化解;但你若在這之前墮入魔道,提前喚醒了這股力量,以魔道心法的兼容並蓄的特點,即刻便能將這股力量收作己用,卻難免被它惑了心志……”

    我練了石屏風上的魔道心法,無疑算是墮入魔道了。

    蝕仙洞內魔氣濃郁,所以我給惑得連景予、鳳雪都殺;而此地並無魔氣,我只是殺機盈胸,再無半分容讓良善之心,卻還認得出景予,曉得他是我夫婿……

    景予一直靜靜傾聽,此時卻跪直身,恭謹問道:“敢問六師叔,若是誤墮魔道,提前喚出這股力量,又當如何?”

    “誤墮魔道又如何?”師父握緊我的手,呵呵笑了兩聲,“素一妹子臨終時再三地囑託我,務必教她的孩子修仙,務必不能讓她的孩子墮入魔道。她還說,若發現她的孩兒墮入魔道,務必將她斬除……可她這話,信得嗎?”  

    景予怔了怔,立刻道:“自然信不得。”

    師父很滿意,“對,她只是被陌天行騙得狠了,終究連自己的性命都斷送,怨氣太深。若她自己養上兩百年,看她捨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兒斬了麼……”

    他打量著我的模樣,又得意地呵呵而笑,“這便算入了魔嗎?我瞧著挺好,挺好。”

    他捏捏我的手,然後摸到我的手指頭,定睛細看了,笑容才有些僵。

    我用我好容易長回來的右手用力握住他,學著他的樣子呵呵而笑,“師父這次折的蓮身,我瞧著也挺好,挺好。”

    只是少了個小手指而已,師父的手藝已經大有進益,大有進益。

    師父便笑得更大聲,灰白的臉龐甚至有了一絲血色。

    他甚至扶了我的手強掙著坐起身來,笑道:“還是免不了,得修補一次。”

    我正待說不妨事時,一道淺銀流光飄過,景予所施的固本歸元心法已被撤去,我頓時身體一輕,已還原為一堆葉碧枝嫩的蓮藕。  

    “師父……”

    我喚他,便見眼前清圓潔淨的荷葉輕輕地飄動,師父一身邋裡邋遢的破衫爛襖,狼狽不堪卻笑容可掬地坐在我跟前,胡亂擦著口鼻間的鮮血,然後從景予手中接過巾帕,小心地把手上的鮮血一點一點拭去,才丟開巾帕,拈起小小的荷葉片兒仔細琢磨,艱難地施以法訣。

    孤鶩山高,銀鈴聲遠,何以報春暉(二)

    更新時間:2013-10-18 0:44:32 本章字數:3511

    他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如夏日落了滿天星光般燦亮。

    從小到大,我也習慣了時常看到他這樣坦蕩和煦的笑容。

    在牽著我的手看我蹣跚學步時,在我牙牙學語教我喊“師父”時,在他把我頂在脖頸上帶我采野果時,在他把住我的手一筆一划教我寫字時,在他把我裹在厚厚的斗蓬里抱我踏雪賞梅時,在他把在紫堇花叢里打盹的我抱回床上去睡時……

    我向來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但我向來不知道世間的孤兒可能會遭受怎樣的苦楚和不幸。

    從小到大,我過得無限快活,除了常被景予那雙鐵拳打得哭爹喊娘,其餘時候真可謂無憂無慮邋。  

    每每看著景予被文舉仙尊罵得狗血淋頭,罰得灰頭土臉,我覺得他真是倒霉,同時很有些幸災樂禍。

    我從沒想過,我能如此地悠閒自在,無非是因為師父為我托起了一片純淨明亮的天空,讓我免遭流離之災,免受風雨之苦。

    曾和陌天行說,我從小隻知有母,不知有父;其實父母於我不過是並沒有太多意義的稱謂而已。我的生活里,向來只有師父,沒有父母升。

    又或者可以說,眼前這個溫厚邋遢的男人,眼前這個用性命護佑我的男人,便是我的父,我的母。

    師父折騰荷葉時臉離我很近,我看得到他額頭和眼角忽然間深邃的褶皺,卻讓他顯然比任何時候都認真慈和。

    他哆嗦著手撥弄荷葉,居然還笑嘻嘻道:“菱角兒,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和素一妹子一樣好看,而且又乖巧,又聰明。若素一妹子還在,她必定會改變心意,只要你活得好好的,管你是仙還是魔呢,這不還是咱們的菱角兒嗎?”

    是,我一直是菱角兒,受盡師父嬌寵疼愛的菱角兒。

    於是,我清著嗓子,努力若無其事地說:“是啊,不論是仙是魔,我始終是師父的菱角兒,我始終會……好好地活下去。”  

    不負他所望地,快樂長久地活下去。

    我甚至憋緊嗓子擠出了一聲笑,卻止不住心底酸痛之極,便有鹹濕的水珠慢慢從翠綠的圓葉邊掛下。

    師父頓了頓,胖胖的指頭伸到我鼻樑所在的部位輕輕一刮,笑道:“怎麼流口水了?又想什麼吃的了?”

    我道:“自然是想荷葉包的叫化雞。師父,你也想吃吧?等我恢復人身,呆會便烤一隻給你。”

    師父點頭,“肉最多的兩隻雞腿呢,一隻給你,一隻給你景予師兄,自然沒師父份了?”

    我道:“不,都給師父。師父教養我兩百年,我都不曾好好孝順過師父,現在想著心裡悔得很。”

    師父便笑道:“我把雞腿吃了,那你這饞鬼吃什麼?”

    我道:“我吃雞頭,小雪吃雞脖子,景予師兄吃雞屁股……”

    師父頓時大笑,笑得跌坐在地上,然後便坐在那枯枝敗葉間,看著我微笑道:“好吧,菱角兒,要說話算話。我雖快死了吃不著,回頭記得把烤好的雞腿送兩隻在我墳上。”  

    “師……師父……”

    我的嗓子終於啞了,怎麼也掩飾不住,只恨尚是蓮身,不能撲到他懷裡拍打幾下,止住他的胡說八道。

    可真的是胡說八道嗎?

    他抬手欲施固本歸元真經,卻又無力垂下。

    眷戀地再看我一眼,他輕輕道:“素一,皚東大哥只能幫你到這裡了……仙也罷,魔也罷,你的菱角兒,會比你幸福,比我幸福,對不對?對不對……”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沒了聲息,頭也慢慢垂了下去。

    “師父!師父!”

    我失聲大喊。

    景予沉默地看著師父,向然冷峻的面孔已是一片慘澹,大顆熱淚奪眶而出。

    抬手,捻訣,師父無力再施展的固本歸元心法自他指間飛出,落於蓮枝之上,頃刻助我化作人形。

    蓮身尚有師父的體溫,化為人身時更能覺出右手尚有他指掌間留下粗糙卻溫慈的觸覺。  

    師父靜靜地坐在我前方,眼睛依然微微地揚著,卻已沒有了方才星光般的燦亮。他的頭髮花白,亂糟糟地披下來,粘了許多血和泥土。

    我跪到他跟前,伸出手為他拭去泥垢,取梳子為他梳理頭髮。

    兩百年來,都是他在照顧我。我小的時候,他甚至曾很多次用他粗拙的手為我梳過很漂亮的羊角辮。

    我卻沒心沒肺,從未回報過半分,正是該被天打雷劈的不孝。

    這是我唯一一次為他梳發,卻已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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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鴉斜日,蓑糙荒煙,滿天殘霞如血,沉鬱欲滴。

    夜色似一塊遮天的幕布,正黑壓壓地落下來。

    景予強撐著去打來水,鳳雪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套乾淨衣服,又幫我替師父淨了臉,換了衣。

    師父安靜地受著我最後的孝順,神情甚是寧謐,仿佛是睡著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只盼他能看在我難得良心發現的份上,再次睜開眼,笑嘻嘻地喚我:“菱角兒,給我來兩隻雞腿,——實在沒有雞腿,雞翅膀也行……”  

    “師父,給你吃,都給你吃。我會好好孝順你。”

    我不覺地答他。

    “菱角兒!”

    手上忽然一熱,卻是景予緊緊握住我。

    他輕聲道:“菱角兒,節哀。六師叔盼著你開心,盼著你……活得比他好,比你母親好。”

    節哀……

    養我育我疼我寵我二百年的師父,真的死了嗎……

    我跪在地上,顫著唇,向師父道:“矮冬瓜,像烏鴉,好的不靈壞的靈,王八見了都躲他!”

    師父靜靜臥著,再不理會我沒大沒小沒規沒矩的調侃。

    “師父……”

    驀然間再也忍耐不住,我伏於地間,失聲痛哭。

    持著梳子的右手已經完美如初,就如師父給過我的二百年完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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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把師父帶回崑崙。

    即便他已是崑崙仙尊眼中的罪人,他依然把自己當作崑崙的人,——便如我生於崑崙長於崑崙,即便如今已被崑崙眾仙認作該千刀萬剮的魔,我卻始終覺得崑崙才是我的家。這天地間不可能有哪裡比我和師父住的那幾櫞破木屋更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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