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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方隔絕開的天地又在隆隆震動,我已能清晰地覺出那些震動絕對不僅僅因為我們的術法。
原微被梨淵一記金拐擊中要害,體力不繼,卻還在勉強和睚眥論著詩詞,什麼“桑海幾番覆,人尚醉春風”,什麼“俯仰元無愧今古,英雄何必盡公卿”,什麼“千載是非難重問,一江風雨好閒吟”,都是我和景予從不曾學過的詩詞,而原微考過狀元郎,滾過風月場,卻是信手拈來,源源不絕,竟和睚眥談論得有來有去,吸引住了睚眥的注意力。
天空又被撕裂了一個口子,打鬥間散發出的強烈氣息伴著片片雪花,迫不及待地從那道口子裡往外逃逸。
梨淵驀地尖叫起來:“睚眥,那隻白鳳凰在另一邊破陣!若放了他們出去,你必定身敗名裂,受人恥笑!”
睚眥大驚,這才知曉中計,疾向後縱躍而去。
它一邊行,一邊張口嗥叫,竟吐出七八枚有形無質的利劍,疾向發出動靜的那個方位飛去。
我雖想殺梨淵,但見到原微和睚眥扯什麼詩詞,又發現不見了鳳雪,便知原微暗中叫鳳雪從另一邊動手腳,——方才破陣功敗垂成,鵝毛大雪止了片刻,便又紛紛揚揚而下,隔了數十步便不見人影,恰能將鳳雪一身白衣掩住。即便他破不了陣,能毀了陣眼,保住我們不至於一喪命便魂飛魄散也是好的。
此時見睚眥過去,我連忙要丟開梨淵去幫鳳雪時,梨淵卻也狠厲起來,無數術法如重重繭絲裹纏而來,死命將我和景予拖住。
白狼修為最弱,早早藏在隱蔽處,見睚眥襲向鳳雪,捻訣便是一個狼頭幻像擊向睚眥,然後沒能睚眥瞪向他,便已逃得遠遠的,躲到暗處咒罵道:“畜。生就是畜。生!會念幾句詩又怎樣,不過是個斯文畜。生!”
原微修為雖高,可惜受傷極重,雖勉強相援,行動卻遲緩許多,只有興亡鏡搶在主人跟前,“丁丁丁”連擋下數道利劍。倒是剛剛說不想死的九尾狐飛快地沖了過去,叱喝著拼命奔過去相援。
大雪鋪天蓋地,如千萬匹紗幕從天垂落,把那邊的殺戮和血光掩得無影無蹤,只見得清光滿眼,潔淨得無辜。
沙沙雪霰飛舞聲里,清晰入耳的兵器破空之聲和九尾狐、鳳雪的叱喝驚呼聲聽得我膽戰心驚。
“若水!”
忽聽得原微驚呼,竟似見到了極為恐怖之事。
心已被提到嗓子口,極度的不祥忽然間涌了過來,我只覺氣都喘不出,滿懷煞氣直衝而上,榮枯藤如繪了濃妍春色的畫卷,卻蒙了暗色霧氣,連帶周圍的雪色都泛著青灰,拖著妖異的光彩倒卷向梨淵。
再加上景予的壓制,我終於脫身而出,飛奔向發出驚呼的方位。
大雪裡,火紅的身影被打得飛出,而十餘枚道利劍正如影隨形扎向她。
我還未及看到原微在哪裡,便見他的興亡鏡裹於一團煙霧裡在雪影中飄忽,丁丁當當生生截下數枚利劍,又有劍光閃過,挾著淡銀的光束,擋向餘下幾支。
劍光……
被打飛的自然是九尾狐。
睚眥一個自負自傲的上古神獸,險些陰溝裡翻船被鳳雪破了陣,分明正一肚子的惱火,刻意要把我們這群人中實力最強的九尾狐先除去了。
可九尾狐用的不是劍!
來不及細辨那劍光來何而來,睚眥激怒,方才吐著詩詞的血盆大口又吐出一串利劍……
並非實物,卻不比崑崙任何一位仙尊以劍所施的術法差。
擋在前方的劍光忽一頓,興亡鏡忽發出一聲銳嘯,我猶未看清究竟發生什麼事,便聽九尾狐悽厲慘叫:“原郎!”
剛站穩的火紅身影飛身向劍光處沖了過去。
“躲開……”
恍惚有誰的聲音夾雜在風雪裡,低沉飄忽得像是幻覺。
那飛過來的紅影安然無恙,而睚眥第二次發出的那串利劍在被劍光強擋下兩三枚後,餘下的盡數沖入原先裹住興亡鏡的雪影里,消逝不見……
雪影……
那不是雪影!
那是白衣的原微師兄!
“師兄……”
“原郎……”
我已聽不清是我在悲呼,還是九尾狐在慘嘶,秋水劍揚起沖天魔氣,閃電般劈向睚眥。
睚眥似也驚住,呆愣愣地站在那裡,直到劍鋒入肉,才大吼一聲,將我震了開來,縱躍到一邊,看向地上的原微。
大雪在風裡捲動翻滾,匯作大如盤斗的雪團在眼前翻滾,讓我一時看不清眼前情形。
又或者,不敢去看眼前情形。
雖然原微也曾在蝕仙洞受傷,甚至差點沒能出來,可我從沒想過,哪一天原微師兄真的會出事,——至少,不會比我或景予先出事。
景予聽得聲音不對,也已甩開梨淵飛奔而來,只往地上瞧一眼,聲音便變了調:“師……師兄!”
睚眥所吐寶劍有形無質,原微本已重傷,寶劍與興亡鏡並用,擋住了它第一次噴射的利劍,第二次卻只接了兩三支便已接不住,眼看避不開,他竟是揉聲而上,以自己的身體擋下了餘下的利劍,至少可以護得他身後的九尾狐無恙……
他身上看不到劍,卻有數個劍創汨汨湧出鮮血,潔白如雪的衣袍上像盛開七八朵紅牡丹。
九尾狐已瘋了般衝過來,把他從地上抱起。景予跪在雪地間,急匆匆施法為他止血,卻對著那些劍創滴下冷汗來。
原微雖莫名其妙地一直沒能修成地仙,但到底根基深厚,不怕傷處多,只怕傷到要害。
這裡不但沒有第二朵仙蓮可以救他,更有令他魂飛魄散無法重如輪迴的迷天攝魂陣。
而一眼看去,至少有兩把利劍刺穿了他的內臟。
一處是心,一處是肺。
他皺緊眉咳著時,便有肺部的血大口地嗆了出來。
血色艷烈得像火,灼著人眼,刺著人心,讓我呆呆站著時,竟像做著一個夢。
夢醒之時,原微依然是我們那個以欺騙戲耍師弟師妹為樂、動不動抱著肚子笑倒在青青山坡上的白衣師兄。
梨淵一瘸一拐走近,定睛看清原微的模樣,便痛快地大笑,“睚眥,幹得好!所謂無毒不丈夫,咱們只需留著那丫頭和鳳雪活口就行,若放走他們這些人,早晚是禍害!”
白狼已大著膽子奔出來,看到原微的傷處已經駭得呆了,聞得梨淵的話,跳腳便啞著嗓子大罵道:“老怪物,賤婆娘,頭頂流膿嘴裡長疔腳底生瘡的老畜。生,原微師兄若有什麼,我讓東華帝君剁了你的手腳釀酒!我讓魔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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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暗黃泉路,夢斷魂消又千年(六)
更新時間:2013-10-18 1:07:21 本章字數:2208
梨淵給罵得臉色更黑,烏金龍拐揮起,裹挾著一股陰火便要甩過去。
睚眥忽一仰頭,口中竟又飛出一枚利劍,堪堪把梨淵那一擊擋住。
梨淵一驚,怒喝道:“睚眥,你要做什麼?”
睚眥嘆道:“不做什麼,只是有些悔。旁人殺了便罷,可這兄弟難得和我談得來,何況……我總覺得他有幾分眼熟。其實我無意殺他。”
九尾狐渾身哆嗦,尖厲叫道:“嗯,你要殺的是我,是我!你殺呀,殺呀,為什麼要殺我的原郎!”
睚眥道:“雪太大,我沒看清他……我的劍明明是射向你的!”
九尾狐便低下頭,大滴的淚水滾落到原微面頰。
原微濃黑的長睫顫動,星眸微微睜開一線,秀逸的面龐居然彎出一抹淺淺的笑,“若水,你知不知道女人哭起來都很醜?”
九尾狐嘴唇顫了片刻,到底擠不出笑來,越性號啕大哭道:“丑就丑吧!反正是美是丑你都不會喜歡我!可你既討厭我,何必救我?該先顧了自己保命才是!”
原微彎一彎唇角,輕聲道:“因為,方才你已經說了,你不想死。”
“我……我方才……”
方才我對梨淵恨之入骨,寧可魂飛魄散也要取她的命,九尾狐曾說,我和景予相伴了二百年,死而無憾;她卻苦追他三百年追不著,著實不想死……
九尾狐抬起臉,向來如貓一般妍媚的眼眸只余了清澈淚水,通透得一眼看得到底。
“原郎,我反悔了!我不想死,可我更不想你死。只要你沒事,我把我的命給你,可好?”
原微咳嗽,卻輕笑起來,“你的命本來就是我的,小狐狸!”
九尾狐迷惑,“什……什麼?”
“因為……我們早已相識,在一千多年前。”
原微輕柔地答。
他的傷處一直在流血,肌膚早已慘白,此時卻奇怪地泛出了如玉石般的清潤光澤,淡淡的銀,像蒙了月色般薄紗。
這異象已不是第一次見到。
當日青嵐臨終,終恢復了前世上仙記憶,身上也曾流過這樣淺淺的光,不過是淺藍色的。
九尾狐似想到了什麼,卻又不可置信,“原……原郎,你在說什麼?”
原微將手指蘸一蘸胸前的鮮血,摸到雪地里的興亡鏡,顫抖地划動符文。
月色般的銀輝浮動里,鏡子上有春日景象由淺淡漸漸轉作清楚。
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
明媚雅麗的春光里,撕心裂肺般的幼獸慘叫聲格外刺耳。
一年輕上仙笑意溫文,翩然飛落山坡上。
聽得那邊慘叫,他掏了掏耳朵,嘆道:“這天底下怎會有這麼難聽的叫聲?偏還和小路一個山頭,可別把小路驚到。”
他飛身入林查看半響,很快發現了被捕獸器夾住腳小紅狐。
小紅狐見有人過來,聲音便低了些,喉間求救般嗚嗚而鳴。
年輕上仙低頭,笑問:“小狐狸,要我救你?”
他的模樣迥異於原微,但溫雅里微帶促狹的笑容分明就是原微戲弄師弟妹們時特有的神情。
小紅狐頗有靈性,立時連連點頭。
年輕上仙便道:“我救了你,你的小命可就是我的了!”
小紅狐遲疑了下,又點頭。
若無人救它,它的命還不知是誰的。
年輕上仙便微笑,“既然命是我的,我可不客氣了!狐狸肉嫩皮滑,通身是寶。皮毛可以扒了做個小圍脖,這肉呢……小狐狸,你說是煎著好,炒著好,還是燉著好?不然整個兒來只烤全狐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