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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遵旨。」
康熙五十九年六月,浙江金華郊區湖海塘畔的鬥牛場再次湧入熙攘鼎沸的人群,在鑼鼓喧天中,幾十頭身披紅綢、頭戴鳳冠、背扛令旗的鬥牛,宛如戲台上的武將般威風凜凜,昂首闊步地由牽引者執鞭,前呼後擁地登場亮相。
半晌,在英勇威武地接受過眾人的歡呼之後,鬥牛即卸下裝扮開始捉對兒上場角逐,但見每頭牛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架、掛、撞、抽、頂等各種戰術,閉實擊虛地頂來角去。
直至兩鬥牛一方出現敗跡之際,佇候一旁,三大五粗的「拆牛士」們立刻勇敢地衝上前去,不要命地插入兩牛之間,奮力將兩牛分開……
不用問,必定是又有哪座祠堂廟宇要開光了,這是金華這地兒的習俗,本地人都知道,可外地人就不一定知情了。
譬如那位擠在人群中的十五、六歲少年,鶴立雞群般個頭兒挺高的,卻有一張猶帶天真氣息的臉蛋與童稚未脫的五官,皮膚白裡透紅像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柔和的眉毛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是圓溜溜地十分可愛,宛如扇子般的睫毛煽呀煽的好似在對人撒嬌一般,端正挺秀的鼻樑配上一口姑娘家的櫻桃小嘴,說有多甜蜜誘人就有多甜蜜誘人。
誘人去拍拍他蘋果般的嫩紅臉頰,再給他一支糖葫蘆舔。
再加上他那一身月白長袍外罩絳紫馬掛,華貴而氣派的穿著,又是金、又是玉、又是寶石的琳琅掛了滿身,猜都不用猜,一見就知道必定是某處豪門權貴的公子哥兒,或自小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大少爺。
敢情他是頭一回瞧見這種比賽,那雙瞳眸睜得又大又圓,眼神中流露出那種很單純的興奮光芒,一副稀奇得要死的模樣。
直至鬥牛全部結束,他才意猶未竟地舔舔唇瓣,有點失望的轉身隨著人群散去,準備繼續參觀廟會的其他活動。
同時,在場子另一邊不遠處,無論場中牛斗得有多麼驚天動、悲慘壯烈,身著粉緞襖褲,體態窈窕卻不瘦弱的柳滿兒卻連一眼也未曾瞄過去一下,因為她正在等人,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是約定的時辰已過,那人卻尚未出現,她不由得有些擔心了。
不會是出事了吧?
她暗忖,清秀淡雅的嬌靨上悄悄浮起一抹掩不住的憂慮,兩手扯著烏溜溜的粗辮子,那雙水盈盈的丹鳳眼益加急迫地在人群中搜尋著……忽地,她的視線定住了,繼而憤慨地大步衝過去抓住一隻剛從某人身上摸去一袋銀子的八爪章魚。
「喂喂喂!這位公子,麻煩你停一停!」隨手一把揪住前頭那人的馬褂,待那人一回過臉來,滿兒不禁一愣。「原來是小哥啊!呃,總之,呃,這個……」她有點尷尬地放開對方,並舉起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你不要了嗎?」
之所以喚他公子,是因為他的背影頎長又瀟灑,可沒想到一瞧見他的臉,竟是個比她還年幼的少年。
少年呆了呆,看一眼錢袋,即低呼一聲摸向自己放錢袋的地方──空的!
「哎呀!怎地溜到你那兒去啦?」他指著錢袋脫口道,一臉的驚奇。「你會撮戲法兒麼?」
「撮戲法?」滿兒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人家摸了你的銀子,你居然說是人家變戲法給你瞧嗎?」
「-?有人扒了我的銀子?」少年後知後覺地驚叫,傻愣的樣子煞是可笑。
「對啊!就是……咦?」轉眼一瞧,滿兒不禁傻了眼,繼而尷尬地輕咳兩聲。「呃……那個小偷他……他跑了。」
真是奇怪,明明她一直有抓住那傢伙的說……呃、等等,等等,她……有抓著人嗎?記得當時她是一手抓住扒手,一手拎著錢袋,再一手去揪住少年……咦咦咦?怎麼反倒是她變成三隻手了?
滿兒正自滿心困惑又懊惱間,少年卻只左右四處張望了一下,便聳聳肩收回錢袋,好像沒發現她的窘狀似的笑道:「不打緊兒,銀子沒丟就行了。」
一聽,滿兒趕緊打個哈哈拍拍他的肩頭。「對對對,銀子沒丟就行了、銀子沒丟就行了!不過……」上下打量他幾眼,她不禁直搖頭,一把拉住他離開人群鑽入一旁的巷子裡頭。
少年卻猶是一點警覺性也沒有,兀自望著人群喃喃道:「這兒的人還真是不少呢!」
眉梢兒一挑,滿兒狐疑地再多看他兩眼。「你不會是從京里來的吧?」
少年雙眸一亮。「咦!你怎地知道我是打從京城裡兒來的?我臉上寫了啥字兒嗎?」
兩眼一翻,「笨,聽你說話的口音就知道啦!」滿兒忍不住又搖頭,真是長眼睛沒見過這麼天真的人。「我說你啊!不會是一個人單獨出門來玩的吧?你父母放得下心嗎?」
「啊!這個嘛……」少年哈哈傻笑了一下。「老實說,我是打家裡兒溜出來的,所以……」
逃家的小孩?「為什麼?」
「那個……」少年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是我爹硬是要逼我娶個不喜歡的小姐嘛!我怎生抗議都無效,只好撒丫子顛兒了,哈哈,就在成親前夕。」
「-?你就這樣扔下一切不管的落跑了?」簡直不敢相信,那人家新娘子不丟臉死了。
「我哪兒是撂挑子了,是……是不得已的啦!」少年強辯。「等我自個兒找到媳婦兒後,便會帶著媳婦兒回去跟爹做個交代了嘛!」
「那叫交代?」滿兒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白眼,再次搖頭。
「算了,不管了,反正又不關我的事。總之呢!如果你想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晃蕩,麻煩你腦袋放精明點兒,不要這麼糊塗,謹記-財不可露白-這五個大字,銀子要小心貼身收好,也不要把這些個玩意兒……」她伸過手去撩了一下他的寶石金煉子。「戴在身上,否則今天人家只是扒你的,說不準明天就要來個劫財害命了!」
少年抽了口氣。「不……不會吧?」
滿兒聳聳肩。「那你就試試看會不會-!」
少年不禁咽了口唾沫,「那……那我應該……」說到這兒忽地停住,因為滿兒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早已移往巷子口,那兒不知何時多了個人,滿兒就盯著那人看。
只一眼,滿兒便毫不猶豫地與對方一樣,曲伸三指做暗號,對方若有似無地輕輕點了一下頭,另外又比了一個手勢,隨即離去。滿兒見狀,急忙回過眼來對少年潦糙交代兩句後,也匆匆隨後跟上去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就是,我有事先走了。」
望著滿兒一眨眼就不見了,少年茫然呆立片刻後,低頭看了看自己,再將視線移到地上,那兒有個小巧的繡花荷包兒,上頭很清楚地繡著與滿兒衣襟上同樣的花紋,還有三個小小的篆字──柳滿兒。
兩眼輕輕一眨,少年慢吞吞地撿起荷包,再看看自己的錢袋,而後聳聳肩,把荷包揣進懷裡,自己的錢袋仍是隨意往腰際一掛,便若無其事地走出巷子了。
究竟是誰糊塗了?
死小孩!
滿兒緊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硬憋住沒爆笑出來。
那個小鬼,竟然跟到酒樓里來了,而且還故意坐在鄰桌,只要她眼角一瞄向他,他就擠眉弄眼地對她猛做鬼臉,再拚命比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手勢,見她始終看不懂,又頹喪地垮下了臉,好像隨時都會冒出淚花兒來似的。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嗄?啊,有啊、有啊,我在聽啊!」滿兒連忙把注意力拉回身邊的人,也就是引她入雙刀堂的葉丹鳳身上,不過,她仍不能算是雙刀堂的正式一分子,而是有待觀察的「麼仔」,因為她沒有保人。
她雖身家清白,身分可不太清白,所以沒有人敢保她,就連她自己的親人都不敢,因此,她只能用事實來保證自己的忠心。
「……總之,堂主說需要大筆銀兩以便向洋鬼子購置火器,現在路子有了,銀子卻還沒個影兒。堂主交給我的名單上的人我幾乎全找遍了,可是他們卻說拿銀兩齣來是小事,怕的是被滿虜鷹犬知道了事情不好了;更教人火大的是,竟然也有人說現在日子過得好好的,他幹嘛要惹禍上身……」
自然,她們的對話並非這麼白,而是只有他們自己人才聽得懂的隱語。
「……雖然已有人募得許多銀兩,但與實際需要仍差上好大一截,所以,滿兒,你成為-麼仔-有多久了?該有兩年了吧?如果想正式成為雙刀堂的姊妹,這可是你的大好機會喲!」
「葉姊的意思是……」滿兒語氣遲疑地說。「要我回家裡要去?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呀!不提我家裡頭也不是什麼富豪人家,葉姊也該明白我在家裡頭的地位,他們能養我這麼大已是天恩浩蕩了,哪可能再給我什麼呢?」
「你家雖不是富豪,可也不窮啊!而且,他們終究是漢人吧?」葉丹鳳提醒她。「是漢人就有機會說服。」
「可是……」
「滿兒,別忘了,你一心渴望的不就是能讓你家人,甚至所有認識你的人承認你是他們的一分子嗎?所以說,如果你能正式成為雙刀堂的一分子的話,你的願望不就可以達成了?」
真是說到她心坎裡頭去了。
咬牙沉吟片刻,滿兒終於點了頭。「好吧!我去試試看。」
「很好,」葉丹鳳露出滿意的笑容。「那咱們就分手吧!你回家,我要繼續去找名單中剩下的人努力看看。」
葉丹鳳一離去,鄰桌那個不耐煩的小鬼立刻挪過屁股來不甘心地問:「喂!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麼?」
一瞧見他那滑稽的可愛模樣,滿兒再也忍不住噗哧失笑,那雙水汪汪的丹鳳眼兒愈加俏麗生輝,微微上翹的嘴唇兒更顯俏皮,顯見剛剛提到的不愉快話題在她失笑的那一瞬間便已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別管我為啥還在這兒,先告訴我,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麼?」少年不死心地再問。
「當然懂……」一瞧見少年喜色揚起,滿兒馬上追加下文,「才怪!」看他果真如預料中扁起了嘴臉,不禁更是忍俊不住。
「真有那麼難懂麼?」少年喃喃咕噥。「我只是在告訴你我的名兒,再請教一下姑娘的芳名兒而已嘛!」
「幹嘛問我的名字?」
「你幫了我嘛!」
「不過是順手幫一點小忙而已啊!」
「可你幫了我。」少年堅持。
滿兒聳聳肩。「好嘛!我叫柳滿兒,那你呢?」
「柳滿兒?」少年放在嘴裡咀嚼了一下。「滿好的名兒嘛!呃,我叫金祿。」
「金祿?哇,真俗!不過……」忍不住又翹起了嘴角,滿兒睜大兩眼上下端詳他一身的珠光寶氣。「嘖嘖,還真是名副其實呢!你的名字全寫在你身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