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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很多很多年裡都是秦梁心上的一道疤——他讓他的孫子一個人流落在外,吃盡了這世上所有不該加諸在一個孩子身上的苦。
他對不起他,他盡一切所能地想補償他。那個孩子想要的一切他都給他,那個孩子再瘋癲再可怕都沒關係也無所謂。
因為那本來就是這個世界先傷害他的,那個孩子在變成一個瘋子前,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麼。
而今天、直到今天,在他的人生行將末年快要油盡燈枯的時候,他竟然才終於知道——那些不幸是有原因的、那些絕望是有罪魁禍首的。
親手把他唯一的孫子推進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脫離、再爬上來的深淵的,卻是他保護了這麼多年的親生女兒。
“秦扶君——!”
老人從疼到快讓他抽搐的心底擠出一聲嘶啞的震怒的咆哮。
喊完後,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下子跌進沙發里,老淚縱橫。
秦扶君也被這個模樣的秦梁嚇傻了,她趴在地上縮著肩膀磕著腦袋,“爸……對不起爸……是我鬼迷心竅了……我以為他不在秦家就是我的了……我也後悔了……對不起爸我知道我錯了……”
秦樓神色漠然地望著兩人,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世界的光景。
瘋子沒有同理心,他們學不會共情。
秦樓不是生下來就是個瘋子的,所以他或許有過,只是後來被奪走了而已。
他知道秦梁對自己有多麼深的愧疚。這個真相說出後,秦梁絕對不會再原諒秦扶君,更絕無可能再保護她。
達到目的,秦樓轉身往外走。
路過宋書的身邊,他牽起似乎也愣在原地了的宋書的手。
入掌冰涼,秦樓腳步停了下,皺起眉。他看向宋書,“你怎麼了,手這麼涼?”
宋書驀地回神。
她眼瞳微顫,看著面前站著的秦樓。在皺眉之前,秦樓的神色平靜而漠然——對身後那個世界裡的、明明是切骨切膚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都漠不關心。
而直到此刻站在她面前,他才像是活過來了。她的手涼就能讓他皺眉,讓他擔心,讓他有情緒,讓他……像個活著的人。
這一刻宋書突然無比慶幸。
她慶幸自己還活著,慶幸自己還在秦樓的身邊。
不然……她的小瘋子該怎麼辦。
宋書反握住秦樓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然後她搖頭笑笑,“我們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再說。”
秦樓遲疑了下,點點頭。
“好。”
——
車內起初是安靜的。
秦樓仰在真皮座椅內,似乎有些懨懨的,垂著眼。他把玩著宋書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細長的手指,在指尖的位置揉一揉,然後又換一根……
像個一心玩著自己玩具的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個世界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宋書便安靜地隨他去。
窗外的天色早就黑透了。
今晚或許有些陰,天空里看不見半點星星,只有叫人陰鬱的低壓壓的雲。
宋書失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到什麼,她回過頭,正見秦樓托著她的手放在唇前輕輕吻她的指尖。
宋書一怔,莞爾,“我今天沒洗幾次手的。”
秦樓不為所動,仍抱著她的手不肯放過。
宋書側著臉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知道什麼。”
“你在……孤兒院,是秦扶君故意隱瞞的結果。”
秦樓想了想,“記不清了,大概是回秦家不久吧。”
“那是怎麼知道的?”
“我見過她。”秦樓平靜地說,像是在講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旁人的故事,“她去過孤兒院,正遇上有一次我被他們打得下不來床,好幾處骨折,然後總是發燒,昏迷……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像半個月吧,所以他們沒防備我。再後來,回到秦家看到她以後,我就制動了。”
說完,秦樓停頓了下,皺眉,“你抖什麼。”
宋書面上笑意強撐著,“……我沒有。”
“你手剛剛明明就——”轉過頭的秦樓愣了下,眉頭擰得更深,“小蚌殼,你敢哭出來我就親的你哭不出來。”
“……”
如果換了平時,那宋書大概要被他逗笑了,可這會兒不行,她笑不出來,強撐著也笑不出來。
她眼圈微紅地扭開臉。
秦樓自然知道原因,但是他有點不想承認自己把蚌殼弄哭了這件事。
沉默幾秒後,秦樓只更緊地握住宋書的手,“已經過去很久了。那些傷或者疤都褪掉了,什麼也沒留下。”
“……騙子。”
宋書從哽咽的聲音里擠出一個短詞。
怎麼會什麼都沒留下。
身體上的傷疤能褪掉,心裡的卻永遠不可能。它只會化膿、淤血,一遍遍被撕扯開再一次次假裝癒合。那些傷疤早就把他心底所有良善的溫和的無害的人性毀掉了,只留下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