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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靜靜聽著,時不時應是,沒有著急開口。
朱由檢看著朱慈烺臉上含笑的表情,顯然知道這位新皇帝已經猜到了接下來要講什麼。只是,平生第一回要來做說勸諫一位皇帝,朱由檢實在是有些很不自在,尤其這一個還是他的繼任者,成績有比他出色得多。
但只是一想到這一回朱慈烺要對官紳收取田稅,朱由檢就難以保持沉默,在他看來,這實在是自毀根基。年輕人年輕氣盛,又做下了潑天的大勝,威望隆重,恐怕有些得意忘形了。
這樣想著,朱由檢心中重新鼓舞了起來,他凝視著朱慈烺,說道:「烺兒這些天做下的功業,朕都看在眼裡。平了內寇,殺敗了多鐸。遼西光復,海內平靜。建奴暫息兵戈,大明得到了久違難得喘息的機會。這些功業,為父不如。但為父更是明白這有多重要,有多難得,必須百倍珍惜。」
「父皇教誨,孩兒聆聽。」朱慈烺笑著應下。他知道,要上正戲了。
朱由檢人在深宮卻不代表信息閉塞。尤其這一回朱慈烺動到了士紳的根本利益,要狠狠從士紳的田地里挖一塊肉出來,那定然是天下議論紛紛,強力反彈。司北在私底下收到的信息反彈還只是一個渠道。錦衣衛的民情輿論通報,貴戚、大臣各個渠道的旁敲側聽勸諫已然有了眉頭。
只是,朱慈烺萬萬沒想到,那些官紳的力量竟然這麼大,這才剛開始就連朱由檢都親自出馬了。當然,這也有崇禎皇帝為朱慈烺著想的原因。
「然則,這一番太平景象,大勝後士氣提振的景象那都是殊為不易啊!如此時候,正應當休養生息,內結大明士紳之力,外連蒙古朝鮮友邦。以期解決遼東這二十餘年兵禍。這個時候,若是反過來從士紳頭頂上收稅,那無益於自毀根基啊!」朱由檢說著說著不由激動了起來。
「我大明立國之根本,得國之正統,都在於這士紳之上。朝著士紳收稅,縱然平時,那也是舉國震動,上下難安的事情。更何況眼下內外尚未完全平定?內有一個張獻忠,外有一個福臨。這都是我大明心頭之患。不能將士紳都推到敵人身上去啊!」
朱慈烺聽著朱由檢激動地將這些一一道了出來,心中熨貼著,明白了朱由檢這一番拳拳厚愛。這字裡行間,都是最深切的設身處地。
然則,朱慈烺卻有自己的見解。他更相信,以自己數百年後總結無數英傑的思想,比起身在居中的崇禎皇帝而言看得更全面,更正確。
「父皇所言,兒臣句句在聽,句句是實。」朱慈烺說著,安撫朱由檢坐下來。
朱由檢沒有打斷朱慈烺的話,他也好奇,到底是什麼讓朱慈烺做的如此堅決。
「但孩兒更是明白,我大明,已經病了。」朱慈烺緩緩道:「這個病,在於安坐朝堂之上的人已經鮮少能聽到民間的聲音,鮮少還能聽明白民間的聲音了。百姓如何苦,千里荒野又是個怎樣的景象?真的只是天災嗎?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罷了。」
朱由檢回想起了當年漕運總督張國維入京時描述的景象。千里曠野,遍地饑民。
「七分人禍?」朱由檢擰著眉頭。
朱慈烺重重點頭:「便是有七分的人禍。我大明的病太多了,多到孩兒這三年來費盡心力,也只是解決了一點微末的地方。孩兒不是謙虛,只是對比那至關重要的一點,之前做的的確是還不夠。大明無強兵,是因為大明無財源。屢戰屢敗,是因為後勤糧餉匱乏,朝廷支撐乏力不得不急於求成從而兵敗。後勤乏潰自然又是因為財稅不足。朝廷不賑災而加稅,在於朝廷國庫空空。而國庫空空這又是為何?不外乎是土地兼併,小農失業淪為破產流民轉身一變就成了盜匪。於是每年的稅源地不斷稀少,剩下服役的百姓越發艱難,惡性循環,以至於釀成天下造反四起的景象!」
「錢錢錢……難道就沒有其他法子?一定要從將士紳逼急了?」朱由檢說完就覺得後悔了。他這是剛下台,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朱慈烺說道:「好,那就不單單只談錢罷。一個國家的國運昌隆,從來都是需要這個國家每一個臣民不懈努力,共同承擔責任與義務才可以做到的。這個國,不是我朱慈烺一個人的國,不是一家一姓的國。是這疆域之內,所有人不分種族,不分信仰,不分性別之人的國!」
「這是你這個皇帝眼中的國家?」朱由檢瞪大了眼睛。他實在想不到朱慈烺的腦袋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會冒出這麼一堆有違綱常倫理的話。
難道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難道不是他們朱家的?
這實在是大逆不道,完全超出了朱由檢的預料。
但同樣,又隱藏著什麼東西,隱隱告訴朱由檢,一切的答案都在後頭。而朱慈烺,說的或許是對的。
想到這裡,朱由檢不由喃喃道:「責任、義務還有權利,這是什麼?」
朱慈烺緩緩道:「什麼是責任與義務?皇帝勤政,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百姓安居樂業交納稅賦。這就是義務。國家有危難,所有人挺身而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是責任。只有做到了這些,官員去拿那一份俸祿,一切臣民享受這個帝國下的所有權利,那才能是堂堂正正,理所應當。」
朱由檢心中忽然間好像有什麼東西打開了,讓他變得前所未有地專注,喃喃著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說得好啊,這也是烺兒麾下能有如此之多仁人志士的緣由吧……只是,這一番責任與權利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