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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做『明君』,不過是與你所以為的『明君』,非一回事兒。」沈無疾見他這落寞神色,心疼地道,「金玉,你倔強高潔,平時咱家也不敢多說,總怕你嫌咱家鑽營機巧,聽著也像是咱家為自個兒開脫。唉,可你明年春闈過後就要入朝為官,咱家心裡總尋思著你這樣,就……嗐,就總有些慌,忍不住想說,不說啊,這顆心就放不下去。」
洛金玉看著他,懇切道:「我是頗有些固執之處,還望你見諒。你想說什麼,請說。」
沈無疾越看他這坦然求教的模樣,越是擔心,擔心他日後入朝為官,還不得被那群狼豺虎豹都給生吞了?骨頭都不吐。
「金玉……」沈無疾剛要開口勸說洛金玉日後別再那樣剛直,不說要同流合污,可多少也得懂得能屈能伸,話到嘴邊,卻忽然停住了。
沈無疾望著洛金玉澄澈見底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兩人成親那夜。
那夜皇上率眾人鬧新郎,其實也不是什麼懷心思的事,沈無疾自個兒也知道,尋常人家娶親時,大多都是這樣尋熱鬧喜氣兒的,若沒人鬧,反而會被說這家沒人氣兒。
可說到底,若讓沈無疾去鬧別人,或許沒什麼,可別人鬧他時沒輕沒重地說那許多話,其實是令他心中不舒坦的。
只不過,別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他便也只好照著忍受。
大約,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因此一代代下來,皆如此。
唯獨洛金玉,他覺得這樣陋俗,便直言出口,不顧場面,不念人情,不給臉面。
自然也沒人敢在沈無疾面前抱怨些什麼,只是沈無疾猜也猜得到,那些人背地裡會怎麼說洛金玉。無非是說洛金玉迂腐,說洛金玉「不懂做人」,說洛金玉沒有禮數,諸如此類。
然而,錯的當真是洛金玉嗎?
沒有禮數的,當真是洛金玉嗎?
洛金玉不解地看著沈無疾話剛開頭,忽然發起呆來,問道:「怎麼?你有何話,但說無妨,我是有些冥頑之處,也曾因此鑄成大錯,如今已有覺悟,會改……」
他話音未落,沈無疾霍然道:「你改什麼?你別亂改。」
洛金玉一怔,露出些茫然神態。
沈無疾深深呼吸,將洛金玉的手抱得更緊,心跳也猛地快了許多,道:「你沒有錯。」
洛金玉:「……」
「你若有錯,你錯在何處?不該得罪君家?不該揭露太學院藏污納垢真相?」沈無疾問。
洛金玉張了張嘴,吶吶的,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你並不覺得你錯了,為何要認錯?」沈無疾問。
洛金玉垂眸,仍是沉默,卻免不了鼻頭眼角發酸。
沈無疾不依不饒地追問:「你為何要認錯?你認的什麼錯?你為哪件事在認錯?」
洛金玉甚至被他問得有些惱羞成怒起來,手攥成拳,微微顫抖。
「你說啊。」沈無疾逼問。
他既一定要問,洛金玉就答。他咬著牙,低聲道:「我害死了我娘。」
「你為何害死了你娘?」沈無疾問。
洛金玉猛地抬眼看向沈無疾,眉頭緊皺,眼尾發紅,又是惱怒,又是疑惑,不知沈無疾忽然怎麼了,竟會這樣戳自個兒的痛處。平日裡……平日裡,沈無疾都是小心翼翼的繞著這事兒走,生怕提到了半句。
沈無疾此刻卻定定地看著洛金玉,仿佛是執意要等他一個答案。
洛金玉不知道該如何答。
難道要他答「我不該得罪君家,不該揭露太學院藏污納垢真相」?
「你總說是你害死了你娘,可你娘是怎麼死的?」沈無疾緩緩道,「你娘是因君家陷害你,為你伸冤而死。為何君家陷害你?因為你堅持揭露太學院貪賄。你為何要堅持揭露太學院貪賄內幕?金玉,你說,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何要這樣做……這有什麼理由可言?這需要什麼原因?太學院貪賄,人人知而該報,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緣由。
洛金玉怔怔地看著沈無疾。
沈無疾一面是越發冷靜下來,一面卻感受到自個兒的一顆心越發滾燙起來,燙得亮堂堂的,亮得就像洛金玉那樣耀眼。
「太學院貪賄,人人知而該報,揭露它,需要什麼緣由嗎?」沈無疾道。
洛金玉:「……」
沈無疾忽然笑了起來,只是這笑意極為複雜:「你說你害死了你娘,你說你性情冥頑固執,你說你要改,你要改什麼?你洛金玉要改成與這俗世同流合污之輩,要趨利避害,要從此路見不平、袖手旁觀?要將『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抄寫下來,掛在門上嗎?你告訴我,你是要改成這樣嗎?」
洛金玉的手攥得更緊,戰慄得越厲害,死死咬著牙,半晌,小聲道:「我可以有更好的法子……」
「你沒有。」沈無疾說,「你當日不過一介布衣,無權無勢,而君家人位高權重,你除了放棄與堅持,哪有第三條路?只要你沒有放棄,只要你堅持揭露那件事,你就會得罪君家,除非你能將他們連根拔起,可那時朝中曹國忠、喻閣老與君亓三足鼎立,喻閣老故作昏聵,不肯輕易出面,曹國忠就更不必說了,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你沒有辦法將君家連根拔起。」
洛金玉的臉色越發灰敗起來。
沈無疾長長地吁出了一道濁氣,聲音溫柔起來,道:「金玉,錯的不是你,是君路塵,君若廣,是君亓,是應天府尹,是被他們收買或哄騙了來胡亂指證你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