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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在心中如此複雜盤算著,因此拿定了主意,要挫洛金玉的銳氣。
洛金玉將目光從君天賜的身上移到王大人的身上,竟也敢答,他負手而立,淡淡道:「依本朝律例,咆哮公堂,當杖責二十。」
王大人得意一笑,道:「你——」
「我話未說完,你何必急著置喙?」洛金玉問。
王大人:「……」
洛金玉不慌不忙,繼續道:「本朝律例,若遇堂官不作為,有舉人功名者可當堂斥責,訟師可立即抗議。我乃延熹三十年秀才,延熹三十一年,由京城明德學莊舉薦為貢生,入讀太學院,為天子門生,雖無春闈功名,卻有太|祖法令:凡太學院年考名列前三者,皆享同舉人待遇。我自入讀太學,無有年考不名列第一,你可自行考究。」
王大人:「……」
洛金玉說這話時,難免的,也生出了幾分自傲神色。他本就少年成名,很有些恃才傲物之心,因此當年敢得罪君路塵等人,也敢蔑視沈無疾之類。
後來,洛金玉遭受誣陷,三年牢獄,家破人亡,令他深陷憂鬱低沉之中,又執迷於對母親之死的自責與復活母親的念想之中,無意其他,這才被迫斂去了一身傲氣。
可如今,他在公堂之上,心懷為數百無辜冤魂討回公道的憤慨正義,且面對著沆瀣一氣的醜陋事態,一時之間,並未分心再記著自己的私事,因而哪還顧得消沉憂鬱,他此刻只知面前無數衣冠禽獸。
洛金玉腰杆筆直,微微揚起下巴,很有些輕蔑地冷眼看著這位王大人,繼續道,「延熹三十二年,經由是時翰林院掌院學士兼新立官訟署稽查郎中齊虛谷先生舉薦,我應試官訟署國考,無論筆試,還是考官面談,綜查評分,皆得第一,終身享有訟官名譽身份。」
「因此,」洛金玉冷冷道,「依照本朝律例,我有權斥責你與堂上所有諸人。」
王大人:「……」
他不曾料到,這洛金玉竟還有此一招,一時之間,將信將疑,偷偷地回頭看了眼師爺——官訟署他聽過,卻不熟。這是當時先帝嘗試新政,於京城中新立的衙門,至今也只在京中有,未普及至下,成立之初發過公文,說是有管制全國訟師之權力,可因朝局混亂,官訟署初時名聲浩大,後來隨著先帝駕崩,就無聲無息了。
師爺是老師爺了,倒比王大人要更熟官訟署一些——因為當初下發的公文中說了,師爺將來也要歸屬官訟署管理考核,他不得不多研究幾分。
此刻,師爺暗暗地朝王大人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大人,卑職不知他是否第一,但他說的其他不虛。」他更想起一點,為難道,「而且,他還——」
王大人尚未聽清師爺說的「還」如何,就聽得洛金玉在那清晰明了地說:「我本無意自仗身份,可你們實在混帳,官如昏官,民似刁民,我只得如此。」
王大人:「……」
他有些茫然,只得求助地看向欽差大人。
「你看他也無用,他自身難保!」這姓洛的卻冷聲道,「君天賜,我身為官訟署名譽訟官,雖非品級之官,卻享有督訓文武百官之權,現在我就要你立刻離開輪椅,去換官服。若你不照做,你就有違先帝創立官訟署公宣法例第十則三條,我今日不能拿你如何,但待我回到京城,我必去官訟署上報備案,與你辯出個是非黑白!」
君天賜:「……」
他默然地看著洛金玉,心中既很惱火,又有些莫名的發笑。
他覺得這書呆子著實令人好笑,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可笑,看起來實在稚嫩滑稽,似小孩般穿著大人衣裳,在虛張聲勢。什麼貢生,什麼太學院,什麼官訟署名譽訟官……說穿了,都是沒實權的玩意兒,當時朝廷弄這些,不過是為了哄這些啥也不是、一天到晚只會瞎起鬨的讀書人玩,捧洛金玉,是因為他是當時學子中有風頭名望的典型,不料洛金玉還真當回事在說。
好笑,實在好笑。
君天賜微微嘆了聲氣,嘴角仍是笑著的模樣,輕聲問洛金玉:「那你可知,當日官訟署最終評定,是由我評的?」
「那又如何?」洛金玉不假思索道,「你當日評定如何,與我今日使行我之權力,有何干係?你若後悔,大可回去當日,給我評差。若你不能,那你就只能立刻離開輪椅,去換官服。」
君天賜:「……」
他不怕這書呆子的威脅,這威脅於他而言,實在是不痛不癢,就算真讓洛金玉回了京城,去官訟署鬧了,別人也只會當個笑話,還是洛金玉好笑的笑話。畢竟官訟署如今是個破敗衙門,要廢不廢的,連個正經主事的都沒有,估計沒徹底廢了不過是因為誰也沒記起來它的存在。
並且,他很不滿意洛金玉的態度。
這麼些年來,洛金玉是第一個敢這麼對他說話的人,實在是叫人生氣。
為君天賜推輪椅的是他心腹,自幼相伴,向來很能揣摩主人心意,他察言觀色,感受到了君天賜的不悅之情,心中已有準備,隨時出手殺這洛金玉。只是主人行事,不愛張揚,恐要待無人時再下手,此刻只需不理這洛金玉,尋個法子,叫這荒謬的堂審中止——
君天賜原本揣在懷中的手搭在了輪椅的扶手上,修長纖細的手指使力,病態蒼白的肌膚之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見,甚至有幾分暴露出那幾乎沒有絲毫多餘肉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