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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洛金玉道,「就為這個。」
沈無疾倒是遲疑起來,半晌,扭捏道:「咱家又不是為你才葬他們……」
洛金玉耿直道:「我知公公傾慕於我,方才那樣善待我家人,公公不必徒勞辯解。」
沈無疾:「……」
他頓時麵皮飛紅,惱羞成怒,呵斥道,「你胡說!咱家只是——只是……」
「公公擲千金,建洛神閣,結交學子,廣開清談,每日令人送我金銀禮物,請我品評你所寫辭賦,不是因傾慕於我,而只是附庸風雅嗎?」洛金玉問。
沈無疾:「……」
他梗起脖子,咬牙切齒道,「對,咱家只是附庸風雅!」
洛金玉問:「公公請我品鑑的辭賦中,滿是思春求偶之意,只是巧合嗎?」
沈無疾:「……」
他紅透了臉,比兩頰紅纓更艷,捏著拳叫道,「洛金玉,你給咱家滾!」
最終「滾」了的,卻並非洛金玉,而是沈無疾。
沈無疾說完那話,見洛金玉不滾,他越發氣惱,卻又無計可施,只好狠狠地瞪他一眼,用力甩袖,大步下了台階,翻身上馬。
洛金玉仍站在那,沉默地望著沈無疾策馬離去,又沉默著將目光重新投向飄來大雪的天空。
就像兩個時辰之前,剛剛出獄時的他。
兩個時辰前,天比現在更黑,洛金玉便在這個時候,被放出了牢門。
快過年了,人們不願沾染晦氣,平日都要離這牢獄遠遠的,繞著路走,尤其此時是凌晨,這兒越發僻靜。路上的雪厚厚一層,潔白乾淨,竟沒有一個腳印。
洛金玉站在大牢門口,身上只著簡陋單衣,烏黑的長髮以粗布簡單束起,仰著臉,冷淡地望著飄來的雪花。
他相貌清俊,不笑時,透著眼角眉梢的疏淡。
洛金玉曾為聞名京城的寒門才子,為人正直剛烈,得罪了人,落了場牢獄之災,關了三年。
相依為命的寡母為他伸冤,一頭撞死在了應天府大門前,也未換來兒子的清白。
若非新聖登基,大赦天下,恐怕他一時還出不得牢獄。
洛金玉看了會兒雪,緩緩地收回目光,低頭看著台階,走了下去。
他在雪中一腳踩出一個足印,走出去百十步,忽然停下,回頭望著自己來時路上的腳印,想起了幼時。
幼時,洛金玉的母親憐兒體弱,卻又要狠心教他苦學,便在大雪天也讓他仍去私塾,只是她親自領著他去。
她走在前,一步一個足印,讓他得以踩著她的足印前行,不致陷入雪中。
洛金玉記得,那日茫茫大雪,和如今一樣,天尚未亮,黑漆漆的。
母親將燈籠倒提,照著洛金玉眼前的路。她則迎著黑,走在前面,一腳深,一腳淺。
洛金玉踩著她的足印,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平穩。
一路上,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兩人便這樣沉默地走。
走到私塾門外,時候尚早,天仍未亮,門尚未開。
母親不敢敲門驚擾先生清眠,只讓洛金玉在門外立雪靜候,她則沿原路趕回鋪子做今日的早點——若耽誤了時候,這一天便少賺許多銅板,更會怠慢熟客,她不敢,也不能。兩母子全靠這微薄的收入活著。
雖先生惜洛金玉求學心盛且孺子可教,已免去他的束脩,可紙筆墨,她都堅持自己買。
洛金玉那時矮小,站在私塾門口,還未有旁邊的石獅高。
他繫著母親為他改小的棉披風,戴著披風上頭尖尖的帽子,抱著昨日寫的功課,看著母親迎著風雪離去的背影,忍不住低聲叫道:「母親!回程當心!」
他母親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神色溫柔地笑了笑,卻又立刻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怕他喧譁擾了他人清眠。
母親慣來教他禮數嚴謹,不可多話,也不可高聲。
洛金玉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親又笑了笑,回過身去,繼續往回走。
洛金玉就這樣看著她瘦弱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先生來開門時,見著恭敬立在門側的洛金玉,不由得大驚,忙將他領進去,讓他進屋取暖,又責他不愛惜身體。
洛金玉已要凍僵了,卻仍未急著進屋,而是停在正廳門外,先解下披風,將滿身的積雪抖落在台階一側,把鞋子整理乾淨,這才進去,對先生拜了一拜,稚嫩聲音道:「不敢擾先生清眠。」
先生見他雖年紀尚幼,卻舉止有禮,隱然已有君子儒風,心中更喜,嘴上卻道:「不知變通,也非有禮。你本就年幼體弱,若凍出好歹,豈不耽誤功課,還落得我於不義之地?」
洛金玉頷首道:「學生欠慮。」
「去,將衣裳鞋襪都換了。」先生喚來小童,令小童領洛金玉去後堂換了衣裳鞋襪,又送來熱湯與他飲用,洛金玉的身體這才漸漸復暖。
他捧著熱湯,乖巧地坐在桌前吃,一邊聽先生晨讀。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
先生聲音洪亮,誦背流暢,抑揚頓挫,慷慨激昂。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