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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洛金玉忽然低聲道。
沈無疾一怔:「你知道什麼?」
洛金玉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我知道。」
「……」沈無疾再問,「你知道什麼?」
洛金玉卻不說話了。
他知道什麼呢?
他知道,死人復活、白骨生肌,是無稽之談,是逆天之舉。
沈無疾所勸他的每一句話,他何嘗不知道?他知道得很。
可他寧可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洛金玉逐漸地感受到了巨大的倦意向自己襲來,眼皮子上下打架,撐也撐不住,只隱約聽得沈無疾溫柔道:「你太累了,睡會兒吧,咱家就在這陪著你,你安心睡。」
接下來,洛金玉就陷入昏睡,人事不知了。
沈無疾將他輕輕地放回床上躺好,給他脫了靴與外衣,鬆了發,蓋好被子,坐在床沿上,望了他許久,神色很是擔憂。
離京前,沈無疾在宮中偶遇曹御醫,本只想客套寒暄兩句,不料曹御醫卻神色凝重地將他拉到一旁,問他洛金玉去哪兒了。曹御醫前日裡閒著,就去沈府想看望一下自己的病患,不料沈府的人皆神色微妙,口不對心地說夫人有事離京了。曹御醫一眼看出他們在撒謊,可究竟不熟,不便多問。
下人避諱,沈無疾卻不對曹御醫避諱,便說了洛金玉留書出走的事,難免也將洛金玉要尋那勞什子的仙道仙藥復活母親之事一併說了。
曹御醫聽了之後,倒沒如展清水他們那般露出不可思議神色,只是不斷搖頭嘆氣,半晌,又問沈無疾一些問題,例如洛金玉還在沈府時的吃喝寢睡,平日言行舉止是否有些異常之處,等等。
沈無疾一一仔細回答。
曹御醫問了許多,神色越來越難看,最終道:「看來,他的病情比我想的更嚴重,這我得向公公請罪了,這次,我還真做了回庸醫。」
沈無疾急忙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且快說是怎麼回事,瑣話休得多說。」
曹御醫道:「下官曾對公公說過,洛公子比常人較真,又是孝子,恐難以輕易對他娘親之死釋懷。只是那時,下官見他與公公相處很是自然,面色也逐漸好起來,便沒太在意。如今想來,還是大意了。恐怕洛公子一直以來都在強顏歡笑,而他的心結,比下官當初所猜測的,要大上許多。」
沈無疾嘆氣:「咱家知道他有心結……」
「不,公公你不知道。」曹御醫難得露出如此嚴肅神色,道,「若我沒有診錯,他恐怕遠不是心結這麼簡單的事了,他生了重病。」
沈無疾皺眉,不解道:「什麼重病?」
曹御醫道:「癔病。」
沈無疾勃然大怒,罵道:「你才有癔病!」
曹御醫無奈道:「不是,沈公公您息怒。」
沈無疾哪裡肯息怒,繼續罵道:「你才瘋了!」
「唉,不是……」曹御醫為難道,「不是說洛公子瘋了,您先聽我說完。」
沈無疾忍耐脾氣,白了他一眼,別過頭去。
曹御醫繼續道:「癔症有許多種不同的症狀,並非尋常認為的失了神智、時常大吵大鬧才是癔症,我近來查閱醫術,又問過我父親與御醫院諸位大人,得知有種癔症很像洛公子如今症狀,這病記載不多,有一位老前輩在手札中提過那麼兩句,他稱之為憂鬱症。」
沈無疾眉頭越皺越緊,將信將疑地回頭看他。
曹御醫嘆氣道:「這所謂『憂鬱症』,得病之人看似與常人沒什麼兩樣,並不像患了風寒或骨折這類病患,一眼就看得出。得了憂鬱症的人,有些自然面容悽苦,鬱鬱寡歡,卻有些是將這些苦埋在心底,對著別人仍可自然說笑,如一株花草,面上繁盛,可深埋在土裡面的根正在迅速地漚爛腐敗。沈公公,下官這樣說,您能理解嗎?」
沈無疾猶豫道:「這不就是尋常所說的心病?任誰家破人亡,都會有低落之時……」
「看來您還是沒有理解。」曹御醫搖頭道,「說句冒犯的話,假如是您遭遇了洛公子那些事,您會如何做?」
沈無疾哼道:「報仇。」
「報完仇之後呢?」曹御醫問。
沈無疾不解道:「什麼之後?」
曹御醫苦笑道:「看,這就是您與病患的不同。無論是您,還是我,或是展公公、何公公,若遭了同樣的事,或報仇,或不報仇,總之在之後,雖仍難過,可該過的日子還要照過。但對於洛公子而言,他沒有明日了。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有明日。
這樣說吧,家破人亡這事兒,可比作是攔在路上的一堵牆,常人遇到這一堵牆,想的是繞過去,或找梯子爬過去,或索性尋個錘子將牆打倒拆了過去,可洛公子,他只會用自個兒的頭往上撞,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停。非是他不知道能用別的法子,他全都知道,可他身不由己,他只想去撞。
對於常人說,這種牆也不多見,過了一堵,接下來就是坦途,可對於洛公子這樣的病人而言,他的面前滿滿都是這種牆,看不見路。我們很難想到,也許……也許只是他一卷書不見了這樣對我們而言很微乎其微的事情,對於他來說,就是又一堵牆沉沉壓在他的心口,令他越發不能喘息。」
看著沈無疾不可置信的模樣,曹御醫深深嘆息,道,「沈公公,下官說了,他得了重病,這已經不是心病,而是與風寒或瘟疫一樣的病,卻又比風寒與瘟疫更加離奇恐怖,這病比最毒的毒藥更折磨人,毒藥叫人立刻就死了,而這病,卻叫人生不如死,他活著的每一刻,都在盼著能夠死去,或許我們很難想像得到,他每日清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有多失望,失望於他又活了一天,因為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在承受著我們想不到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