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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先生覺得榮施氏好聽嗎?」琳琅狡猾反問。
就知道她不會輕易答應,這個小毒物。
榮先生按了按太陽穴,「這個稱呼是有點兒拗口,不過……」
他傾過身,將懷表鄭重給她戴上,垂在胸前。細瘦的手指撥弄著,放正了位置,不偏不倚。
「施榮夫人,也未嘗不可。」他輕描淡寫地說。
這句話幾乎等同於公開的求婚了。
妻姓放在夫姓前面,表明婚後他不會過多干涉她的自由,贊成她發展自己的理想與道路,並全力支持,哪怕是做一個背後的丈夫。
榮先生今年三十五歲,財勢滔天,權柄在握,正是一個男人事業上升的黃金時間,如果是退居二線,不知多少人要扼腕嘆息。
然而他仍然義無反顧的,給了她承諾。
美人鄉,英雄冢。
榮先生隱隱覺得過度的沉溺與放縱並不可取,他已經處在一個危險的邊緣,背後是懸崖,再退一步就是深淵。
但她勾勒的未來太美了。
夏日搖扇,冬日暖茶,偶爾聽上幾句枕邊的叨嘮,清閒又自在。
榮先生嘆息一聲,他也許是真的老了。
時間越長,就越嚮往簡單的生活,沒有爾虞我詐,也沒有刀光劍影,安靜守著一個人就夠了。
幾天後,一輛馬車出了榮家宅子,朝著一處偏遠的山村出發。
相較於方便快捷的汽車,念舊的榮先生仍舊喜歡馬車、轎子這等傳統的代步工具。
「先生,我們去哪兒?」
琳琅溫順枕在他的膝上,一頭未束的青絲柔軟披散在玄色長衫上。
「帶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還有我的爹娘。」榮先生熟練而自然撫著她的腦袋。
他有著不堪的過去,也曾低賤如塵埃,希望這不會坍塌他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軲轆輪子碾過了坑窪的黃土地,榮先生順手攬住了人,不讓她顛簸得厲害。
「不怕你笑話,我小時候家裡很窮的,爹娘手上沒有田地,打著零散的小工過活。我娘很能生,除了我,上頭有四位姐姐跟四位哥哥,也因此,我們家一年到頭來連些肉沫星子都沒嘗過。」
「等我五歲的時候,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爹娘為了減輕負擔,把我轉手賣給了牙子。那牙子看我長得醜,脾氣倔,還很會頂嘴,天天琢磨著法子來罰我,要磨平我的稜角。」
一開始,他也沒有多大的欲望與野心,只想攢夠了錢,贖回賣身契,再回老家當一個安安分分的鐵匠或者獵戶,等年紀差不多了,就找一個會種菜會織布的婆娘,守著幾畝田地過日子。
榮先生回想起那段生活,眼神晦暗,「後來我被一個大地主買走了,當了幾年的上馬石。」
「你知道上馬石是什麼嗎?」他忽地問了一句,似乎也沒想要人回答,自顧自地說,「就是碾碎你一身的傲骨,像條搖尾乞憐的狗,跪在地上,任由他人輕賤。」
他的背,地主的皮靴碾過,小姐的繡鞋踏過,沉重的,泥濘的,越來越彎,毫無尊嚴。
為了生存,他都忍了。
只是,人總是有底線的。
「有一次,大地主的兒子跟人打賭輸了,敗的一方要從勝者的胯下經過。」榮先生平靜地說,「那位少爺覺得我當了這麼多年的上馬石,在卑躬屈膝、搖尾乞憐這方面爐火燉青,頗有經驗,就讓我代他履行賭約。」
「先生……」
榮先生撫著她頭髮的動作一頓,「那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生出的勇氣,我死不屈從,自然,被打得很慘,我以為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而自那以後,那位眼高於頂的少爺逮住了機會就折磨他,手段殘忍令人髮指。
一隻玉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無言的沉默,卻有暖意蔓延。
榮先生神色放鬆下來,手指勾起她的一縷髮絲。
斜陽在天邊漸漸沉落下來,暮色四合,一輛馬車緩緩停在田野邊。
榮先生伸出雙手,摟著琳琅下了車,示意車夫先在一旁稍作等候,他則是毫不避諱牽住了琳琅的手,兩人順著田埂往裡邊走。
秋天的風味藏在飽滿金黃的麥穗里,散發著成熟的芬芳。田裡的水源充足,不遠處的山澗里,細聽有溪流撞擊碎石的聲音。
幾隻厚實的老牛散在田邊飲水,偶爾抬起一雙棕色純澈的大眼睛,好奇看著闖進桃源里的客人。
榮先生領著人到了一處傾頹的小木屋裡,旁邊立了兩塊墓碑。
「我回來的時候,這個家已經是人去樓空了,我聯繫不到人,也不知道他們至今在哪裡,聽附近的人說,鬧災荒那幾年,我爹娘被活活餓死了。而我一直寄送回家的銀子,原來落入了鄰居的手裡。」
他沒有燒什麼紙錢元寶,對榮先生來說,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再也沒有來生可言。
「我呀,一直都在埋怨老天,為什麼給我安排這麼坎坷的命運,為什麼一定要我經受那麼多的苦難,為什麼要我小小年紀就得背負起過於沉重的包袱。」
「我多羨慕那位少爺,衣食無憂,上得了學堂,吃得了熱菜,還有一家人顧看周全,不似我,顛沛流離,命數衰微,孤苦無依,連說一句話都得在肚子裡打上無數遍的稿子,省得討人發厭。」
他手掌鬆開,叉開了手指,滑進了指縫中,與她十指交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