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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程轉過了頭,視線仿佛無處可落,掠過不遠處的佛寺。
那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到了夜晚,殿上燃起燈燭,一片輝煌燦爛。
隱隱的,傳來木魚敲打的聲音。
好像佛就在耳旁輕聲說著,不可妄念的禪機。
「這輩子,我殺神殺佛殺父殺弟殺師,殺盡一切攔我之人,與天下作對,為我們的以後殺出一條離經叛道的生路。我知,這天道輪迴,講究報應,像我這般歹毒之徒,干盡所有壞事,死後必墜無間地獄,永生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唇色薄得淡了,他嘴角微微揚了一下,「可那又如何呢?若你能與我同行,若你能與我同心,這些都沒有干係了。我做好了準備,也許是亂箭射死,也許是五馬分屍,荊棘遍地,不得善終。」
「可是,我唯獨沒想到。」
「那個我背叛眾生也要護著的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給她的人,當她要置我於死地,我……該如何呢?」
「你說,我到底該如何?」
又能如何?
他的神色有一瞬間的茫然,像是迷路的孩童,怔怔瞧著人。
流淚而不自知。
他至今所做的,不過是為了能厚愛一人。
可這人不愛他,他的付出與犧牲又算得了什麼?
滿紙荒唐,一枕黃粱。
他本想在這荒唐的黃粱里永睡不醒,可還是疼。
那種疼不足以讓他撕心裂肺,卻絲線般細密穿著,成千上百道,扯得隱隱作痛。
「郎君,你別這樣,錦娘害怕……」
女子梳著未婚的宮女髮髻,烏髮上簪著杏黃的珠花,襯得她如同十六歲的少女。
眉眼溫軟,似當年的輪廓。
「夠了!」
他突然制止了她。
「寡人聽了兩年的謊話,也聽膩了,如今——也不想再聽了!」
對方琉璃般清透的眼珠里浮現紅絲,手背突顯猙獰青筋。
幾乎要把琳琅的手腕給捏碎。
「既然你不願當寡人的一國之後,那就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出現在寡人面前!否則,寡人決不輕饒。」
話未落音,琳琅被他攔腰抱起。
「嘭——」
竹竿落水。
她摔在了木板上。
卻是離小船極近的畫舫木板上。
立即有人扶起了她,好像是專門在等候著。
琳琅抬頭去看對面小船的人。
男人仍然維持著那個環抱她的姿態,眼眶卻紅得厲害。
那眼淚隱忍而克制,正如他這人,在她面前,分寸總是保持的剛剛好。
琳琅很少能見著帝王失控的樣子。
「錦……辛姑娘。」
他聲音乾澀,強裝冷靜。
「念在你我夫妻一場,寡人索性送佛送到西。這船上留有一些盤纏,驛站那邊也給你備了馬車,趁著天明,你可以隨這來京表演的戲班子共同出城。」
「沒有寡人御命,此生……永不得回京。」
離他越遠越好。
「陛下……這是要趕我走?」
琳琅咬著唇。
「到了這般關頭,你還裝模作樣什麼?」周雪程狠下心,「你欺騙寡人,辜負寡人的信任,將麟符盜走送給叛軍,寡人難道還要留你這蛇蠍美人在身邊繼續禍害寡人嗎?」
美人楚楚可憐,梨花帶雨。
「郎君,錦娘也不想的,可那是亡夫兄弟的請求……」
「亡夫……呵……事到如今,你牽掛的,還是那個人……」
錯過,不是錯了,而是過了。
他只恨當初自己一心迷戀皇權,迷戀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卻忘了,人心易變。
她雙手捧上的真心,他不要。
以致於落到今日這樣相思無疾而終的境地。
步步為營,君臨天下。
不過如此。
周雪程單手遮住眼,遮不住肆意放縱的悔意。
恍惚間,聽見她說,「凉玉哥哥,後天,後天,大軍就要兵臨城下,你跟我走吧。」
他猛然睜開了眼。
她蹲在畫舫的邊沿上,衝著他使勁伸出了手。
小青梅同樣哭得厲害,抽抽噎噎的,「我、我知道錯了。是我不好,不該一時心軟就……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一起走得遠遠的,錦娘發誓,錦娘一定會忘了將軍,一輩子同你好。」
「你說的……是真的?」
她費勁點頭。
男人遲疑伸出指尖,輕輕碰觸她的手心。
就在琳琅打算抓住他的手,迅速的,他縮了過去。
再也沒有伸出來。
「有你這句話,哥哥倒是……」
死也心甘情願了。
跟我走——這是他聽過最好聽的情話。
可為什麼來得這麼遲?
若是五天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五天前,他還能允她,允她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要求。
說不定他真的就棄了這江山,跟她跑了。
「保重。」
他慢慢後退。
衝著她,露出了生平最溫柔的一個笑容,裹著綿密的情愫。
「嘭!」
一道身影落入水中,濺起層層水花。
蓮花燈被浮浪打得搖搖晃晃。
他泅渡到岸上,任憑身後的哭聲悽厲,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