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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驪山逃工

    君臣到了驪山華清行宮,差不多安頓完畢後,已是深夜了。

    李隆基和楊貴妃應是累了,命宦官傳出口諭,諸臣各自安歇,不必躬親問安。

    顧青被分在靠近御湯旁的賓館裡,與之同住的還有幾位舍人和內官。在賓館獨立的院落里,顧青被分在一間不算寬敞的斗室內。

    此時萬籟俱寂,寒風凜冽,不遠處的御湯方向傳來陣陣絲竹聲。

    不得不佩服李隆基的精力,風塵僕僕趕了一天的路,居然還有精神觀賞歌舞,用屁股想都能猜到,李隆基和楊貴妃或許是一邊泡溫泉一邊賞歌舞。

    想來也是,大老遠從長安跑到驪山,不就是為了泡溫泉麼?

    華清行宮的溫泉不止一處,每處溫泉皆以「湯」為名,這個「湯」字便代表了溫泉和泡澡,後來這個字漂洋過海,被日本人發揚光大,很多不可描述的動作片裡,女主角往往是某某湯的女將,或是女主角「一泊二日」什麼的,都是在這個「湯」里發生的故事。

    飲水思源,看片也要思源。「湯」的含義,便是從唐朝發源的。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看動作片如果有了濃濃的學術氛圍,每一個動作就能升華到靈魂與藝術的高度。

    華清行宮裡最頂級的湯名叫「星辰湯」,這個湯連李隆基都不敢享用,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星辰湯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用的,作為李家子孫,李隆基是絕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敢用太宗皇帝的專屬澡堂子。  

    貞觀十八年,李世民下旨在驪山修建湯泉宮,即如今的華清宮,在華清宮最靠近溫泉泉眼的旁邊,修建了御用的星辰湯,專供李世民本人泡溫泉用。

    相比李隆基肆無忌憚的豪奢享樂,李世民泡溫泉都是謙遜且心虛的,泡過幾次星辰湯後,李世民還親筆寫過一篇名叫《溫泉銘》的短文,他在短文里向天下人解釋說,「朕以憂勞積慮,風疾屢嬰,每濯患於斯源,不移時而獲損。」

    意思就是,我身體有風疾,泡溫泉才能緩解風疾發作時的痛苦,所以才會這麼奢侈地泡溫泉,不是我貪圖享樂,我其實是在治病,求不打臉。

    開國帝王泡個溫泉都如此謙遜不安,特意寫一篇短文向臣民們解釋,可見打江山的老一輩何等樸實。

    到了李隆基這裡,這位太平天子可就沒那麼謙遜了,溫泉泡得理直氣壯,不僅不向天下人解釋,還堂而皇之帶著小嬌妻一起泡。

    江山社稷走上坡路還是走下坡路,從帝王對待天下的態度可見一斑。

    這晚顧青睡在賓館裡,折騰到半夜才睡著。然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華清宮裡欣賞歌舞和泡溫泉的主角變成了自己,一隊隊歌舞伎在他面前揮舞水袖翩翩起舞,可是她們唱的和跳的自己怎麼也看不明白,顧青不耐煩地命她們退哈,誰知她們死活都不退哈。  

    顧青氣壞了,當即就掀了桌子,她們還是不退哈,顧青不知為何看到了旁邊宮裝艷麗的張懷玉和張懷錦,顧青如同找到了幫手,急忙讓姐妹倆幫忙把那群歌舞伎趕出去,姐妹倆開心地將歌舞伎踹出了殿外,然後……她們居然在顧青的面前跳起了舞。

    張懷玉啊,宮裝艷麗打扮啊,娘們兒嘰嘰的跳舞啊……

    那畫面敢想像嗎?

    顧青啊的一聲嚇醒了,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一臉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脯。

    幸好是夢,如果是真的,顧青可能會自剜雙目,從此累覺不愛。

    一晚沒睡安穩,天剛亮顧青便起了,穿戴好後走出房門,看到遠處層巒疊起的山峰,和冬日蕭瑟的樹林,凜冽的寒風拂面而來,空氣中夾雜著幾許炊煙的氣息。

    顧青深呼吸幾次,頭腦頓時一清。

    門口站著兩名小宦官,見顧青起了,宦官笑著向他行禮問好,然後告訴他,稍停有御賜膳食送來,請顧青稍候。

    顧青亦笑著道謝,轉身回屋安心等膳食。沒多久,宦官拎著漆木食盒進來,食盒裡熱氣騰騰,御賜的膳食倒也沒什麼精貴之處,並沒有想像中的山珍海味,只有一些尋常人家吃的東西,黃金酥,蒸肉,奶糕等等。  

    儘管顧青對這些膳食並無食慾,然而御賜之食不敢不吃,更不敢浪費,宦官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盯著呢。

    顧青只好被賜了毒酒般悲壯地一口氣掃光了,待小宦官收拾了盤碟告退後,顧青才敢走出房門。

    出賓館的院落往右數百步便是李隆基和楊貴妃居住的溫泉行宮,那裡禁衛森嚴,未經宣召不得靠近。

    往左是供奉大唐歷代先帝的長生殿,那裡戒備倒是不森嚴,但顧青沒興趣去觀賞死人牌位。

    正前方是九龍湖,是人工挖掘後引驪山之水而蓄成的人工湖泊。

    顧青想了想,決定去九龍湖看看。

    走到湖邊時,迎面行來一隊宦官宮女,簇擁著一位宮裝女子,顧青一見那女子頓時變色,轉身便打算避開。

    剛轉身便聽那女子也看見了他,忽然怒喝道:「來人,將前面那惡徒拿下,扔進湖裡!」

    顧青大驚:「慢著!公主殿下,這個玩笑可開不得!」

    宮裝女子正是萬春公主,真是拆不散的孽緣,哪裡都能遇見她。

    不過想想也正常,親爹和後媽度假泡溫泉,做女兒的蹭一蹭溫泉合情合理,反正這些皇子啊公主啊又不用上班,也不用創業賺錢,一輩子無所事事像個無業游民,屬於大唐社會的極不穩定因素,相比皇子們結伴騎馬踩踏農田遊獵,萬春公主只是蹭蹭溫泉已經算得上溫婉淑德,宜室宜家了。  

    見嚇住了顧青,萬春公主忽然咯咯一笑,隨即板起俏臉哼了一聲,道:「叫你鬼鬼祟祟不干正經事!」

    這女人是個麻煩,早早避開為上。

    顧青當即行禮,道:「臣無意冒犯公主殿下鑾駕,臣這就避開,臣告退。」

    說完顧青規規矩矩往後退。

    萬春公主卻叫住了他,揮手令旁邊的宦官和宮女退開,道:「本宮獨自游湖也是無聊,顧長史可陪本宮遊覽。」

    「殿下恕罪,臣還有事,不敢叨擾殿下……」

    萬春公主俏臉一寒:「叫你陪你就陪,本宮的話不管用了嗎?」

    顧青心中不悅,但還是忍住了氣,淡淡道:「既然殿下有令,臣不敢不遵。殿下先請。」

    萬春公主見顧青的表情有些發冷,心情頓時有些複雜,一方面覺得有點解氣,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太無理取鬧,惹人討厭。

    二人沿著湖邊散步,後面跟著一群宦官宮女。

    顧青隱隱落後萬春一肩,二人保持著這個節奏走了很久,一路沉默。

    顧青是不想說話,萬春想找個話題打開二人的僵局又不知從何找起。對於顧青,萬春心裡其實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欣賞顧青之才,他的幾首詩萬春暗地裡早已背熟,時常詠誦幾句來回味其中的韻味,另一方面,顧青終究是第一個看光了她身子的男子,萬春不得不耿耿於懷,每次想到那天晚上的不堪畫面,便有一種想殺了顧青然後懸樑自盡的羞憤感。  

    在這種矛盾心情下,萬春每次看到顧青難免沒什麼好臉色,可話說得過重了,心裡又隱隱有些歉意,這種小兒女心態,初中沒早戀過三次以上的人不會懂。

    眼睛眯了一下,萬春忽然抬手指向驪山的後山,強行找了個話題道:「知道那裡是什麼嗎?」

    顧青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臣不知。」

    華清行宮又稱「冬宮」,是李隆基每年冬天必來的避寒之地,以李隆基享樂奢糜的性子,華清宮這些年一直在擴建宮闈建築,以九龍湖為中心點逐年向四周擴建延伸。

    萬春剛才手指的方向正是驪山的後山腰,那裡是一大片工地,工地上的工匠和民夫正熱火朝天地修建新的宮殿和長廊亭台。

    萬春哼了一聲,道:「再過兩年,華清行宮會比如今更大,有更多的亭台樓閣供人賞玩,你若不得罪本宮的話,待新的宮殿落成後,本宮可帶你來遊玩,還可央父皇賜你溫湯沐浴。」

    顧青不感興趣,敷衍地拱手:「臣謝公主殿下賞賜。」

    萬春公主指著遠處的工地道:「你既是大唐的才子俊秀,此時何不賦詩一首,若詩句佳妙的話,本宮可幫你呈於父皇面前,說不定父皇一開心便升你的官兒呢。」  

    顧青瞥了一眼遠處的工地,見飛檐畫角黃牆紅磚琉璃瓦在驪山的茂密樹林裡若隱若現,工匠們搭著架子站在屋頂正如火如荼地描著龍鳳圖騰。

    顧青不知為何忽然脫口道:「一磚一瓦皆是民脂民膏,臣無詩可作。」

    話剛出口,顧青頓覺失言,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出言冒失了。」

    萬春公主一愣,嘴裡念了一遍顧青剛才的話,神情忽然變得意興闌珊,嘆道:「你說的沒錯,本宮不怪你。其實……父皇的宮殿已經修得夠多了,實在沒必要每年動用民夫工匠修個沒完,天家倒是享樂了,苦的終究是子民。」

    「殿下是天家貴胄,能這麼想足可見心地善良。」顧青不輕不重一記馬屁送上。

    一句沒什麼誠意的誇讚,萬春卻忽然開心起來,眼睛笑得彎成了新月:「你覺得本宮心地善良嗎?」

    「是的。殿下金枝玉葉尊貴之身,能想到黎民之苦,當然很善良。」

    萬春高興地道:「改日本宮便跟父皇說說,求他停了驪山行宮的工事,既然你誇我善良,總要名副其實才好。」

    「殿下不必如此,陛下乾綱獨斷,莫惹陛下不快。」

    「無妨,父皇寵我,我去求他,他定會答應的。」  

    …………

    驪山後山,茂密的叢林裡,三名民夫模樣的中年男子正貓著腰躲在叢林中。

    冬日的樹林並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萬物蕭條,樹上的葉子都枯黃掉落,地上鋪著厚厚一層乾枯的落葉,可樹林卻顯得空空蕩蕩,幾乎一眼能將林子裡的一切盡收眼底。

    三名民夫是從驪山行宮的工地里偷偷逃出來的。

    為首的一人個子魁梧,三十多歲年紀,一手扶著樹彎腰喘著粗氣,另外兩人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落葉上,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

    「趙阿兄,我們就這麼跑出來,家人恐會遭殃呀。」一個身材幹瘦的漢子神情驚懼地道。

    為首的那人姓趙,顯然是拿主意的人,聞言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惡聲道:「再不跑的話,你我都要累死在工地上了,看看咱們身上的鞭痕,將作監那群畜生,下手可真狠,稍慢一步便是劈頭蓋臉一頓鞭子,飯也不讓吃飽,咱們的口糧不知被那群畜生剋扣了多少,還讓咱們乾重活,知道這幾個月工地上活活累死了多少人嗎?」

    「累死也是咱們的命,不認命怎麼辦?」一人哭著道。

    另一人惴惴不安道:「趙阿兄,咱們這是逃徭役,將作監會追究的,家都回不去了,我家中妻兒老母尚在……」  

    趙阿兄目露凶光,道:「回去幹活是個死,不回去也是個死,你我還有選擇嗎?至於咱們的家人,咱們若死在工地上,你覺得家人會過得好嗎?索性不如逃了,從此隱姓埋名找個別的活計,掙得銀錢後偷偷送回家裡,妻兒老小也有個活命的底氣。」

    另外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遲疑地點頭,逃都逃了,如今只能相信趙阿兄的話,總之,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趙阿兄寬慰道:「放心吧,逃之前我左右衡量過,如果咱們死在工地上,家裡頂樑柱沒了,家裡的老弱婦孺多半活不過幾年,但是咱們若逃了,去長安附近的城池找找新的活計,掙錢後偷偷送回家,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相信我,我帶你們過好日子。」

    既然達成了共識,三人也就不再猶豫,看了看遠處的工地,一人輕聲道:「將作監此時恐怕已發現咱們逃了,咱們必須趕緊離開驪山……」

    趙阿兄沉聲道:「再等等,等天黑,今早聽將作監的畜生說,天子昨夜巡幸華清行宮,此時山上山下戒備森嚴,咱們走出山林就會被禁衛拿下,耐心等等,天黑後下山或許能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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