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五章 君臣反目(上)
入冬的長安城萬物凋零,充斥著蕭瑟的氣息,天空永遠灰濛濛的,人們穿著厚厚的衣裳,雙手攏在袖子裡,脖子瑟縮肩膀聳起,任何惡劣的天氣里,他們都要為生計奔波。
顧青府上的下人們清早便開始打掃庭院,沙沙的掃地聲打斷了顧青的思考。
回過神,顧青看著手裡的一封書信,深深嘆了口氣,神色湧上幾許憂慮。
一雙纖細的手從他手裡拿過那封書信,張懷玉仔細看了一遍,黛眉也悄然蹙起。
「馮羽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了,你為何還不召他回來?」
顧青苦笑道:「我已召過幾次了,這小子看似聰明,其實做事一根筋,太執拗了。他認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完美極致,在他看來,叛軍未平,事情就不算完美,他就必須繼續潛伏下去。」
看著這封書信,顧青無奈地道:「信是一個名叫李劍九的女子寫的,她是李姨娘的弟子,應是馮羽的紅顏知己。書信里的語氣已經很焦慮了,她很擔心馮羽,可馮羽仍堅持不肯回來……」
張懷玉嘆道:「當初在石橋村時,馮羽最是頑皮,從來不肯認真讀書,為此挨過我不少鞭子。偏偏天資聰慧,馬馬虎虎隨便讀了些書,竟也讓他在石橋村一眾子弟里出類拔萃……」
「沒想到他在敵營中竟也能做出如此成就,人尖子就是人尖子,無論把他放在哪裡,他都能綻出光彩……」張懷玉抬眼盯著顧青,深深地道:「顧青,馮羽不能有事,他為你立的功勞太大了,如此功臣,將來必是國之重器,這樣的人才絕不能死。」
顧青揉了揉額頭,嘆道:「我當然也不希望他有事,這兩年我前前後後寫了幾封書信讓他離開敵營,他卻沒聽過我的話,人家遠在天邊,我又沒辦法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拎回來……」
張懷玉看著手裡的書信,道:「看書信的意思,馮羽似乎想除掉史思明,此事太危險了,顧青,你要想辦法制止他。」
顧青再次無奈地嘆道:「馮羽現在就是一隻脫韁的野狗,誰都管不住他,我縱手握十萬大軍,可他人在敵營,我也拿他沒辦法……」
張懷玉遲疑道:「至少……也該派人幫幫他,不能讓他獨自在敵營孤軍奮戰。」
顧青點點頭,沉吟半晌,忽然揚聲道:「韓介,召王貴來見。」
沒多久,王貴邁著獨特的略帶幾分猥瑣的步伐走來,見到顧青後嘻嘻一笑,行禮都帶著幾分不正經的味道。
顧青笑看著他,道:「王貴,聽說你最近挺瀟灑啊,安西軍進了長安後,你常常往青樓跑,這兩年立功領的賞錢應該花得差不多了吧?」
王貴咧嘴笑道:「小人手頭還算寬裕,公爺大方,小人立功賞下的錢頗為豐厚,一時半會兒還花不完。」
顧青哼了哼,道:「錢不錢的是小事,倒是你的身子可得保重,別被青樓女子掏空了,剛才見你走路都發飄,而且頭髮似乎也稀疏了不少,都快禿了,顯然是腎虧之兆。如今若有人暗算你,恐怕你連一刀都躲不過去。」
王貴掙紅了臉,不服氣道:「公爺,小人雖說常去青樓,可也很節制的,同床,但不入身。而且小人也常常跟兄弟們一起打熬身體,如今的我,更禿,但也更強了。」
話沒落音,王貴驚駭地發現自己倒飛出去,以標準的平沙落雁式狠狠摔在地上,接著腹部才察覺到疼痛。
張懷玉氣定神閒,慢悠悠地收回修長的美腿,淡淡地道:「葷素不忌的話不要在我面前說,這次是警告,再有下次就廢了你。」
王貴這才驚覺公爺夫人也在,這位正室夫人就連公爺都畏她三分,剛才自己口沒遮攔,挨一記踹算是很客氣了。
於是王貴急忙起身惶恐賠禮。
顧青皮笑肉不笑地道:「更禿,也更強了,嗯?」
王貴老臉微紅,忍不住道:「公爺夫人是巾幗英雌,武功蓋世,小人當然不能與公爺夫人比,但若是別的小蟊賊,小人一手一個就打發了。」
顧青嘴角扯了扯,眼前的王貴就像秒射男虛構無數戰例來證明自己其實有大戰三百回合的實力,完美地掩蓋自己內心「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悲涼。
除了嘴硬,其他的地方無力再硬,沒活到四十歲以上的中老年男人無法感受這種心情,為何很多中年男人在四十歲以後突然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愛好,比如釣魚,喝茶,盤串兒等等,原因自不可與外人言。
於是顧青同情地看著他:「好了好了,莫吹噓了,你越說我越心疼……」
王貴一怔,不知何意。
「總之,你還不夠強,繼續禿下去吧。」
「呃……是,公爺。」
猶豫片刻,顧青緩緩道:「有件事想讓你辛苦一趟。」
王貴抱拳道:「請公爺吩咐,小人願為公爺效死。」
顧青遲疑道:「這件事很危險,我不瞞你,稍有不慎便會死,我知你剛成家,必然有許多牽掛,可在所有的人選里,你是最合適的……」
「公爺莫說了,小人什麼都不怕……」王貴咧嘴笑了:「再說,小人的賞錢確實花得有點過了,正琢磨著再立一樁大功,向公爺討些賞錢呢,公爺有事交代小人,小人求之不得。」
顧青也灑脫地笑了:「既如此,我便不矯情了,給你五十名死士,你帶他們喬裝北渡,混入晉陽城,設法與馮羽聯繫上,然後你們都聽馮羽號令,他在敵後獨自一人很艱苦,你們去幫幫他。」
王貴喜道:「是馮羽兄弟麼?哈哈,三年未見,小人著實想他了,這就去收拾行李,明日小人便與死士啟程北渡。」
顧青認真地道:「到了晉陽後,言行一定要謹慎,寧可貽誤,不可以身犯險,王貴,記住我的話,你們比平叛重要。」
王貴感動得眼眶一紅,什麼都沒說,抿唇重重抱拳,然後告退離去。
盯著王貴的背影,張懷玉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此人面丑卻有大勇,是條好漢。」
顧青喟嘆道:「今生有幸,認識了他們,我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是他們拼命把我抬上去的。」
張懷玉認真地道:「顧青,你能成就大事,不僅靠自己,也靠身邊這些人,他們都是不凡的人,一遇風雲便化龍,你若是龍,他們便是縈繞你身邊的風雲,你與他們互相成就,未來不管如何,你要善待他們。」
…………
冷冽的天氣適合待在屋子裡,生上一盆炭火,取一張竹紙浸濕,將生雞蛋裹在浸濕的竹紙里,最後埋在炭灰下。
一炷香時辰後,便聽見炭灰里啪的一聲悶響,扒拉出炭灰,雞蛋已熟,剝開蛋殼,一股沁人的清香飄滿室,濃濃的蛋香里夾雜著幾許煙火味,實屬人間珍饈。
顧青一邊吹著氣一邊剝著蛋殼,發出痛並快樂著的嚯嚯聲,蛋殼剝開,迫不及待掰下一塊塞入嘴,燙得倒吸涼氣,眼睛卻眯了起來,像一隻被主人撫摩肚皮的貓,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難得享受孤獨的時光,可惜總是太短暫。
屋門被人大力踹開,一道清麗的身影化作黑煙,像一隻耗子竄了進來。
「顧阿兄!」張懷錦定定看著顧青的臉,隨即小嘴兒一癟,眼淚撲簌落下,張開雙臂如乳燕投林,撲進顧青的懷抱。
顧青沒反應過來,任她死死地抱住自己,半晌才回神。
可領!
「三弟肉蒲……咳,三弟!」
張懷錦腦袋埋在顧青懷裡,悶聲道:「什麼三弟,叫懷錦妹妹……」
「懷錦妹妹,……吃雞蛋嗎?」顧青乾巴巴地問道。
張懷錦抬頭不滿地瞪著他:「這麼久沒見我,你就只會說這一句?」
顧青凝目打量她片刻,認真地道:「懷錦妹妹,你發育得更好了。以後不該叫你三弟,該叫你三十六弟……」
張懷錦臉蛋兒一紅,雖不知「三十六弟」是什麼意思,但可以肯定不是好話。於是恨恨地捶了他一記,道:「罷了,指望你說好聽的話,這輩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說著張懷錦拉著顧青的手,開始了曾經熟悉的絮絮叨叨。
「顧阿兄,我和阿姐前幾日就回長安了,本想進城後就來見你的,但被二祖翁攔下了,他說女兒家太主動了顯得不檢點,於是把我和阿姐禁足了,可氣的是阿姐,她武功高,偷偷從窗戶飛了出去見你,卻扔下我不管,我今日費了好大的勁才逃出來的……」
撅嘴瞪著顧青,張懷錦不滿地道:「你明知我回長安了,又被二祖翁禁足無法見你,你為何不來見我?就算不見我,二祖翁也是剛回長安,你為何不主動去見他?作為晚輩,一點禮數都沒有。」
顧青苦笑。
張九章回長安後,顧青當然想去拜見他,可是如今朝堂正是複雜紛亂之時,顧青與天子之間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若此時貿然登門拜會張九章,李亨若知道了難免對張九章心生猜忌,顧青實在不忍張九章莫名其妙受了牽累,這才一直忍著沒登門。
理由太複雜,顧青沒法對張懷錦這個單純的姑娘解釋清楚,於是只好笑了笑,道:「兩年不見,你好像真的成熟了很多……」
張懷錦喜滋滋地道:「咱們久別剛見面,顧阿兄如何知道我成熟了許多?」
顧青正色道:「剛才你進門的時候雖然如當年一般踹門而入,而且亦如當年一般像只耗子竄了進來,但我隱隱中能察覺,這隻耗子竄進來時,步履比當年穩重了許多,那一溜煙兒的身影透出一股鼠目寸光的小精明,令人刮目相看……」
張懷錦呆滯半晌,俏臉忽紅忽青,突然像只發怒的小雌虎,一腦袋狠狠撞向顧青的胸口,然後毫無儀態地朝他掄起了王八拳,一記又一記。
顧青左右閃避,張懷錦不依不饒,不知揍了多少下,張懷錦忽然噗嗤大笑起來,笑得不可抑止。
「真是的……這麼久不見,顧阿兄嘴裡還是沒一句正經話,每次都氣得人半死。」張懷錦咯咯笑得不能自已。
抬眼瞪著他,張懷錦美眸帶著嗔意,不滿地道:「總是拿人家當小姑娘糊弄,你就不能把我當成女人嗎?顧阿兄,我已經十九歲啦,我長大了。」
顧青點頭:「看得出,看得出,非常大了。」
張懷錦撅著嘴道:「安賊叛亂後,我隨阿姐去了蜀州,我也幫你做了不少事呢。幫你招募蜀中青壯子弟,幫你籌集錢糧,幫你組織人力運送瓷器去龜茲……總之,我幫了你很多,你必須謝我。」
顧青真的感動了,嘆道:「辛苦懷錦妹妹了,你真的成長了許多,這句話是真心的。」
張懷錦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其實……也不必太感謝我啦,事情大多是阿姐做的,但我也出了力的。沒關係,反正遲早是一家人,我是給自家做事,再辛苦也值了。」
顧青愕然眨眼:「什麼一家人?」
張懷錦愈發羞澀地道:「阿姐與我商量過了,顧阿兄如今是國公,除了正妻外,按制可以娶八個滕呢,我與阿姐是親姐妹,她若嫁你,我便以滕妾的身份一同隨她嫁過來,長安的權貴高門聯姻,很多都是親姐妹同嫁一夫,咱們……也可以的。」
顧青目瞪口呆,這麼大的事兒,你們姐妹倆商量過後就定了?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正要說點什麼,屋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很快在屋外站定,段無忌隔著門道:「公爺可在?學生有事稟報。」
顧青定了定神,沉聲道:「進來說話。」
段無忌推門,見屋子裡還有張懷錦,當初張懷玉帶段無忌和馮羽從石橋村來到長安,在長安住了半年,段無忌自然也是認識張懷錦的,於是先朝二人行了一禮,猶豫地看了張懷錦一眼。
顧青笑道:「都不是外人,有話儘管說。」
張懷錦聞言臉頰頓時露出喜意。
段無忌點點頭,道:「公爺,宮闈漏出消息,天子欲借回紇兵南下。」
顧青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沉聲道:「我當初不是上疏諫止了嗎?為何天子又復提此事?」
段無忌苦笑道:「咱們安西軍太強勢,又掌握了京畿防務,天子必然坐立不安,欲借回紇兵進駐長安,牽制咱們安西軍。」
顧青冷笑:「回紇兵有三頭六臂嗎?他們有本事牽制住我安西軍將士?」
平復了一下情緒,顧青問道:「回紇若借兵,不可能白借吧?他們有何條件?」
段無忌低聲道:「聽說天子欲許諾回紇葛勒可汗,默許回紇兵在洛陽搶掠三日……」
顧青勃然大怒:「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他便是如此對待他的子民嗎?不僅不維護,反而默許異族對他的子民搶掠!」
難以抑制的憤怒在胸中翻湧,顧青對李亨終於徹底失望了。
當初李亨在靈州登基時,顧青上表擁戴,是因為天下情勢如此,皇室終歸要有人站出來穩定人心,而且那時的李亨雖然平叛不力,但也沒幹過什麼不得人心的事。
可顧青沒想到李亨的昏庸比起他的父皇李隆基更有甚之。
李隆基的昏庸充其量是不理朝政,錯任奸佞,而導致國力倒退,百姓愈見疾苦。
而李亨的昏庸卻更勝一籌,他直接引狼入室,並以百姓的性命和財產為代價,許給虎狼外邦為邀好。
「回紇兵不能入城,任何城池都不准!更不准搶我大唐百姓一文錢!」顧青鐵青著臉道。
段無忌見顧青發怒,小心翼翼地道:「公爺何不進宮向天子諫止?」
顧青冷笑:「諫止有用嗎?我當初諫止過,如今他復提此事,怕是決心已定,再難更改。」
「公爺,咱們如何應對?」
顧青想了想,道:「我還是要進宮面君,有些事可以含糊帶過,有些事是底線,翻了臉也不能答應!」
段無忌沉思片刻,道:「公爺進宮的同時,是否命常將軍他們集結兵馬,準備北上迎擊回紇兵?」
顧青道:「不急在一時,我先進宮跟他聊聊再說,如果聊不下去,便莫怪我不客氣了。」
…………
一個時辰後,顧青身著官袍,靜靜地坐在興慶宮正殿的偏閣內。
許久,李亨姍姍來遲,剛跨入殿內,顧青便起身,神情平靜地行禮。
「哈哈,朕來遲了,非怠慢也,實是瑣事纏身,顧卿莫怪。」李亨爽朗地笑道。
顧青也笑了笑,道:「君上諸事繁忙,臣豈敢怪陛下。」
李亨與顧青各自坐下,宦官靈巧地呈上糕點酥茶。
「顧卿今日入宮頗為突然,是有急事嗎?」李亨含笑問道。
顧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開門見山,這種事說得太含蓄委婉,未免會給李亨一種「此事其實可以商量」的錯覺。
「陛下恕罪,臣今日入宮是想請教陛下,聽說陛下欲借回紇汗國之兵南下,此事確否?」
李亨一愣,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了:「朕倒確實有過這樣的念頭……」
顧青沉默片刻,又緩緩問道:「臣還聽說,回紇人的條件是搶掠洛陽城三日?」
李亨臉上的笑容消失,表情有些難看了:「顧卿……呵呵,顧卿聽說的不少呀,讓朕都有些疑惑,為何朕的任何風吹草動顧卿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