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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臥榻之側

    當官是所有男人的夢想,韓介也不例外。

    韓介出身官宦之家,父親韓仲卿官至秘書郎,逝後追封尚書右僕射。韓家詩書傳家,同輩四兄弟里,唯獨韓介喜武不喜文,在家人的運作下,未經科考而任太子率府參軍。

    任上不到兩年,韓介被同僚排擠得幾乎無法立足。

    武將也是官,也要講人情世故,該貪的要貪,該送的要送,做人太清高了往往不容於世,若脾氣再耿直一點,再要臉一點,那就更沒法立足了。

    官場就是個糞坑,大家泡在裡面都臭哄哄的,一旦來了個不臭的,那就是異類。

    沒膽子燒死異類,但排擠異類是應有之義。

    韓介是個很純粹的人。年少時喜歡習武,於是拜了名師沒日沒夜的苦練,他不喜歡太子率府里那些武將們剋扣兵餉,欺上瞞下,於是默默走遠,不與他們來往。

    喜歡一件事就堅持喜歡下去,並為之努力。不喜歡一件事就主動走開,不再接近它。

    純粹的人往往活得比別人更艱難,因為他的不願苟同。然而他的內心卻比別人更安寧,也是因為他的不願苟同。

    被人排擠的滋味不好過,置身人山人海中卻依然感到孤立無援,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不是嘲諷就是冷漠,而他,除了內心的安寧,一無所得。  

    終於,太子率府的武將們漸不容他,將他下放到軍營里,給了他一個驍騎營都尉的官職,從此韓介遠離了衛府,進入軍營領兵。

    別人眼裡的苦差事,韓介卻仿佛困龍入海,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他喜歡與手下的將士們在一起,與他們同吃同住,他用年少時從兵書上學得的練兵之法訓練手下的將士們,不到一年,韓介的驍騎營成為了一支精銳之旅,就連天子都聽說了這支驍騎營的名號。

    後來韓介再次被調任了。

    聽說是調任到一位剛封了縣侯的少年身邊當親衛,韓介下意識便想拒絕。

    他是有著報效家國的夢想的人,他寧願在戰場上戰死,卻不願當某個權貴的跟班,那是對他夢想的侮辱。

    然而,這並不是軍令,而是旨意。

    是天子親自下旨,將韓介和驍騎營一百名將士調任那位縣侯的身邊任親衛。

    韓介無法拒絕,於是選了一百名袍澤成為了顧青的親衛。

    相處不到半個月,韓介已漸漸不再抗拒了。

    他發現這位縣侯跟別的權貴不一樣,很不一樣。他從未見這位縣侯幹過任何欺壓百姓的事,也未見這位縣侯的生活過得多奢靡淫逸。  

    事實上顧青的家宅並不大,三進的院子住了一些下人丫鬟後已然顯得有些擁擠了,顧青的每日所食離不開肉,但除了吃肉,並不像別的權貴那麼驕奢,每頓就只是米飯和肉,偶爾會帶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去街上吃烤肉。

    他的府上連樂班和歌舞伎都沒有,這可是大唐權貴府邸里必備的標配,可是這位侯爺府上除了管家和下人便只剩他自己了,整個府邸安安靜靜,看起來像一碗沒有油也沒有鹽的清湯寡面。

    如此另類的權貴,韓介觀察幾日後忽然覺得,其實挺有意思的。

    他還要繼續觀察下去,觀察這位權貴的為人品性,看看他值不值得自己為他效忠。

    雖是一介武夫,但韓介也有自己的驕傲,保護顧青是因為職命所在,但保護是一回事,賣命是另一回事。

    如今的顧青,還沒有資格讓韓介心甘情願為他賣命。

    夜深人靜,親衛們仍在執行他們的職責。

    青城縣侯府的門口,一隊親衛站得筆直,門楣上的燈籠發出昏黃暗淡的光線,親衛們按刀而立,神情冷漠地注視著門口空地上的一切動靜。

    侯府的值崗親衛是輪班的,每十人為一班,這也是屬於縣侯爵位的一種儀仗,儘管明知長安城內不大可能出現危險,但親衛們還是一絲不苟地做著他們該做的事。  

    遠處坊門外,打更的梆子敲了三下,已是子時。

    韓介披甲按劍,從側門走出,門口的親衛警覺地望過來,見來人是韓介,這才神情一松,繼續面無表情地望向門外的空地。

    韓介對手下袍澤們的反應頗為滿意,這些都是他親手練出來的兵。

    「打起精神,長安雖是久安之地,亦不可掉以輕心。」韓介沉聲叮囑親衛們道。

    親衛們抱拳應是。

    保持警惕不是做戲,韓介想到昨日在興慶宮裡見到的安祿山的眼神,心中便覺得不安,手握三鎮兵權,又極得天子寵信,很難保證安祿山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

    而韓介和親衛們,或許是顧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線。

    在侯府的門外站了一會兒,韓介打算轉身去侯府院子和花園裡巡視一番,剛準備轉身時,韓介忽然一怔,仔細看了看門口值崗的親衛,然後臉色迅速陰沉了下來。

    「為何只有九人?還有一人呢?」

    一名親衛猶豫了一下,抱拳道:「缺崗者王貴,他與什長告了假,說與同鄉一聚,子時後歸隊。」

    韓介冷冷地道:「此時已是子時,為何還不歸隊?還有,誰允許他私自脫隊了?他的什長是誰?」  

    親衛隊伍里,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漢子走出來,垂頭道:「小人治下不嚴,向將軍請罪。」

    韓介看了他一眼,道:「下差後自領十記軍棍,莫以為只是親衛便麻痹大意,親衛是給侯爺擋刀的人,侯爺需要親衛的時候你們若都不在,養我等有何用?」

    什長冷汗潸潸,愧然認錯。

    正說著,深夜寂靜的大街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快步來到侯府大門前。

    眾人看著他,紛紛鬆了口氣。

    韓介卻目光冰冷地注視著他,道:「王貴,你做什麼去了?」

    王貴肩頭一顫,垂頭抱拳道:「小人的同鄉今日來了長安,小人與他們多年未見,今日向什長告假後與同鄉小聚。」

    韓介抬眼看了看王貴來時的方向,神情愈見冷冽,道:「王貴,你隨我來。」

    領著王貴走進侯府側門,來到院子旁邊迴廊的一處僻靜之地,韓介轉過身上下打量他,目光滿是探究味道。

    王貴被韓介盯得手足無措,雙手不自覺地揉搓著衣角。

    良久,韓介輕聲道:「告訴我實話,你去做什麼了?」  

    王貴一驚,急忙道:「小人真是與同鄉小聚,不敢瞞騙將軍。」

    韓介搖頭:「你剛才來時的方向是朱雀大街北面,那裡皆是權貴高官所居之地,並無酒肆客棧,還有,你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絲酒味,不像是與同鄉小聚的樣子,你剛才的神色慌張,問你做什麼去了的時候你目光閃躲,顯然是心虛……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王貴神情畏縮,垂頭不語。

    韓介等了很久沒聽到回答,失望地嘆了口氣,道:「王貴,你也曾是驍騎營的人,是我韓介親手帶出來的兵,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是毫無保留的信任,任何時候我都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你們,王貴,你辜負了我的信任。」

    王貴沉默半晌,愧疚地道:「將軍,對不起……」

    韓介目光幽遠,迷茫地望向興慶宮方向,嘴角帶著一絲譏誚道:「他們花了多少銀錢收買你?我韓介帶出來的兵,不能太便宜吧?」

    王貴愈發愧疚,不敢出聲。

    韓介忽然一嘆,道:「都是食君俸祿,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管是哪裡的人,我都能接受。大唐的權貴們哪個府上沒有幾個眼線耳目?但是我告訴你,侯爺待你我不薄,而他只不過是個平平淡淡過日子的少年郎,他的府上任何人可以是監視他的眼線,但眼線出自我韓介的部下,我猶覺恥辱!」  

    王貴眼眶一紅,忽然撲通朝韓介跪下,泣道:「將軍,是小人不爭氣,辜負了將軍,但小人也是被逼無奈,他們有皇命,有敕令,小人不過是個吃兵糧的,官權壓下來,小人除了遵命還能怎麼辦?」

    韓介神情落寞,懶懶地揮了揮手:「我說過,不管他們是哪裡的人,我都能接受,我也接受你為他們所用,你有你的苦衷,這些我都知道。我深感恥辱的是,我韓介帶出來的兵居然也能被人收買,這是我的失敗,不怪你……你去吧,今夜就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只希望你做人仍存一絲底線,對他們稟報侯爺的所作所為時不要添油加醋,害了侯爺的前程和性命。」

    王貴起身,仍然愧疚得不敢看他,低聲道:「將軍,我王貴也是一條磊落漢子,我對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摸著良心說的,侯爺是好人,小人再混帳也不敢胡亂構陷侯爺。」

    韓介已懶得說話,身子靠在廊柱上,疲憊地朝他揮了揮手。

    王貴躬身行了一禮,剛要離去,似乎想起了什麼,又道:「將軍,鄭向今日也和小人一起告了假,但他沒問題,小人今日見他魂不守舍,似乎出了什麼事,小人特向將軍稟報一聲。」

    韓介淡淡地嗯了一聲,王貴悵然離去。

    王貴走後,韓介一直靠著廊柱,兩眼出神地望著夜空的星星。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咳,韓介一驚,急忙轉身,右手下意識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漆黑的夜色里,顧青靜靜地站在迴廊外,正朝他微笑,潔白的牙齒在夜色里閃閃發光。

    韓介一愣,表情尷尬地行禮:「見過侯爺。」

    顧青笑道:「行了,都是老熟人了,沒必要一見面就行禮,年輕時彎腰彎多了,到老了會駝背和腰間盤突出,到時候連你婆娘都會嫌棄你不是男人。」

    韓介沒搭茬兒,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侯爺剛剛……都聽到了?」

    顧青笑著嘆氣:「我比你們先到,剛才一直在這院子裡,白天睡多了,晚上有點失眠,找個沒人的地方發呆想事。」

    韓介面帶愧色,道:「侯爺,末將治下無方,請侯爺責罰。」

    顧青神色如常,不見絲毫慍怒:「責罰什麼?下面的人被收買,與你何干?我像那麼不講道理的人嗎?」

    韓介愧色愈濃:「王貴……末將明日便將他開革出去,讓他滾回老家種地。」

    顧青擺擺手:「不必,留著他吧。今日開革了他,明日他們又會收買另一個,防是防不住的,長安城裡的權貴們誰家府上沒幾個眼線?習慣就好。」  

    韓介神情失落地道:「末將原以為我帶出來的兵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如此容易就被人收買,此事末將深以為恥。」

    「韓兄,永遠不要太高估人性,人性是非常脆弱的,權力,美色,金錢,死亡……每一樣都能令人性淪喪,手下被收買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憤怒,不要覺得恥辱,我與你們相識尚短,我是什麼人什麼品性,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讓人家毫無理由的效忠我而不效忠皇命?」

    韓介一怔,動容道:「侯爺豁達,末將佩服。」

    「人之常情,沒什麼好夸的。那個王貴,往後你還是要一視同仁,你是領兵的人,其中道理你比我懂。」

    「至於他要向別人稟報我的言行舉動,你便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去吧,我沒什麼不可告人的言行,事無不可對人言,而且我相信,這些親衛里眼線不止王貴一人,呵,權貴不是那麼好當的,身邊有眼線算什麼,往後麻煩的事情還多著呢。」

    見顧青如此灑脫,韓介怔怔出神,良久,輕聲嘆道:「侯爺,您……實在不像一位少年,您的心性像一位年邁的得道高僧,如此年紀便能一眼看透世情人心,侯爺未來的成就一定不止於此,末將跟隨侯爺倒是有福了。」

    顧青哈哈一笑,道:「多讀書,多積累一些誇我的辭藻,以後沒事在我的面前多夸一誇我,既能鍛鍊口才,又能得到前程……說了半天我餓了,幫我去廚房弄一隻羊腿,再搬個烤架來,咱們就在院子裡烤肉,我去弄點三勒漿,咱倆吃個宵夜。」  

    韓介苦笑著往廚房走,走了幾步,臉上的笑容漸漸深了起來。

    …………

    顧青的心裡從來沒有尊卑之分,在李隆基面前不得不行臣禮,是因為他不想因為無禮而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但在韓介等親衛面前,顧青卻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侯爺。

    人與人之間最舒服的狀態就是,大家都拋開身份地位和收入,坦坦蕩蕩地做著大家都喜歡的事,說著彼此不覺得尷尬和失禮的話。

    前世的顧青身價已然不菲,勉強算是半隻腳踏進了上流社會,可還是經常無所顧忌地與朋友同學相約燒烤攤,腳踩一箱啤酒對瓶吹,喝多了照樣吐,醉眼看過路的美女照樣輕佻地吹口哨兒,從來不與同學朋友聊所謂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只是偶爾聊一下事業上的困境和煩惱,偶爾唏噓感嘆為何世上的女人都瞎了眼,甜甜的戀愛什麼時候才輪到自己……

    想活成真真實實的人,就別裝。

    然而在唐朝,身份階級異常森嚴,顧青平易近人的做派反倒與權貴階層的風氣格格不入。

    於是顧青成了親衛們眼裡的異類。

    異類不算貶義詞,只是與眾不同而已,面對顧青的平易近人,親衛們誠惶誠恐,背地裡互相議論時,都覺得侯爺不該如此不講尊卑,哪裡有縣侯跟親衛們勾肩搭背親密如兄弟的道理?  

    表面上議論顧青種種不講究的言行時,親衛們一副怒其不爭的語氣,可是內心裡,他們卻莫名覺得這位侯爺值得追隨,值得信任,說不清為什麼,就是覺得侯爺這樣的做派讓人感到暖心,在侯爺的眼裡,他們這些親衛不再是一具具沒有喜怒哀樂的軀殼,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各自的性格,有各自的心事和悲喜。

    跟著這樣一位侯爺,似乎也很不錯。因為他將袍澤們當人,而且是當成兄弟一樣尊重,他的眼裡明明白白寫著「眾生平等」,像佛。

    長安城裡燈火通明,已是夜半時分,大街上仍是人潮湧動,那些足不出戶的大戶人家閨秀也邀約了閨中密友,在丫鬟們如臨大敵的保護簇擁下,調皮地拎著燈籠輕快地隨人潮而行。

    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歡聲笑語之中,燈火照亮了半邊天。

    今夜是元旦,天寶十二年的第一天。

    顧青沒上街,他留在家中飲酒。

    每逢年節是他最孤獨的時候,生命里註定缺失的那部分,在年節之時尤為傷感難受,這種孤獨的時候,顧青內心深處問得最多的只有一個問題。

    「為什麼是我?」

    這是發自靈魂深處的不忿與不甘,但又無可奈何的一種情緒。最後只能以一句自嘲來安慰自己。  

    「老天爺隨機挑選倒霉蛋,恰好選中了你,所以為什麼不能是你?」

    於是獨自飲酒,八分醉意時往床上一躺,算是捱過了這個年節,第二天醒來,仍是那個沉穩爽朗偶爾還有點沙雕的鋼鐵直男。

    今年的年節不一樣。

    府里早在下午時便人來人往,李十二娘,李光弼,張九章不告而來,家中設宴狂歡,飲至深夜才各自步履蹣跚地離去。

    張懷錦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來跟顧阿兄守歲。

    張九章露出嗑到CP的甜蜜少女笑,居然也不阻止,由得她去。

    眾人走後,顧青仍被嘰嘰喳喳的張懷錦騷擾得不行,原本曲終人散後的深夜網抑雲根本來不及抒發,就被她搞得傷感的思路都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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