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莫白之冤
明明只是扯了一根繩子,結果繩子上面栓了一串螞蚱。
鄭向出事,扯出了韓介挨打,韓介扯出了顧青,顧青問起始末,又扯出了一個鄭向的兄長,裡面還有洛南縣衙和商州刺史府的官員扮演的反派角色……
顧青揉了揉額頭:「韓兄,你慢點說,我智商只有七十分,消化新信息比較慢,你得遷就我。」
韓介愕然,雖然不明白什麼叫「智商」,但大抵明白這件事的人物關係搞得侯爺有點亂。
於是韓介停頓片刻,在腦海里認真組織了一下措辭,緩緩地道:「鄭簡是鄭向的兄長,他也是安西都護府的老兵,大唐與吐蕃和西域諸國近年戰亂頗頻,鄭簡參戰大小百餘次,後來大唐與龜茲國一戰,兩軍交戰時鄭簡被敵軍的一柄烏茲鋼所造的大刀齊生生斬斷了腿,於是不得不卸甲歸田。」
顧青點了點頭,韓介說的「烏茲鋼」原產自天竺,後來傳至波斯大食等中亞國家,其實早在北魏時期它已傳入中國,在中國它的名字叫「鑌鐵」,所打造的兵器可謂削鐵如泥,但是因為原料太難得到,中原歷代王朝無法將其普及軍隊,只能供權貴公侯賞玩。
後來波斯帝國得到了打造兵器的秘方,打造出來的兵刃舉世聞名,它有個名字叫「大馬士革刀」。
韓介接著道:「鄭簡斷了腿離開安西都護府,他的原籍是洛南縣人,回到洛南縣後,家中有一位老母和弟弟,弟弟就是鄭向,鄭簡從西域回來時,鄭向已在左衛驍騎營當了三年兵了。」
顧青眯起了眼睛道:「是這個鄭簡惹了什麼事嗎?」
韓介嘆道:「一個斷了腿的殘疾之人,能惹什麼事?戰場上他殺人如麻,那是家國大義,回到家鄉便老老實實種地,縱有一身殺人的手藝,也不敢欺凌鄉民,後來是事惹上了他……」
「我大唐已無府兵,軍中大多是募兵,按我大唐律,募兵為國而戰,傷了殘了死了朝廷都要給撫恤的,朝廷將撫恤老兵傷殘戰死之事交給了地方官府,各地撫恤的標準不一,有的給錢,有的給糧食,有的給土地。鄭簡斷了一條腿,按洛南縣本地的標準來說,縣衙應發給鄭簡銀錢二百文,這還只是傷殘撫恤,鄭簡在安西都護府征戰多年,有軍功十二件,折合起來官府還應發他十畝永業田……」
顧青漸漸明白了什麼,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是縣衙發的撫恤出了問題?」
韓介神色陰鬱地嘆道:「是,半個月前,鄭簡去洛南縣衙向官吏要撫恤的銀錢和田地,不僅一文錢沒拿到,還被官吏趕了出去,鄭家老母多年守寡,辛苦將兩個兒子拉扯長大,日子本就過得無比艱辛。兩個兒子都從了軍,結果大兒歸來斷了一條腿,為國征戰多年落得個殘疾的下場,卻不得朝廷一文撫恤,委實可憐……」
顧青心中漸漸湧起一股怒火。
百戰餘生的老兵是一個國家最應尊重的人,官府居然如此對待,大唐果真從根子上腐爛了。難怪區區一個胡人謀反便將大唐傾頹了大半,隱藏在光鮮亮麗的盛世表象下,諸多根源性的問題已然很嚴重了。
土地兼併,軍制,吏治,貧富差距,老兵安置等等,每一個問題都是一滴毒死盛世的鴆汁,日積月累多了,大唐就像是被金蓮照顧過的大郎,想不死都難。
顧青抿緊了唇,臉色愈見難看。
「後來呢?鄭簡忍了這口氣嗎?」顧青冷冷問道。
韓介嘆道:「原本是忍下了,他知道民不與官斗的道理,只是家中僅有兩畝薄田,弟弟在左衛當差也沒有多少餉錢,一家生計難覓,鄭簡忍下了這口氣,但他的寡母卻忍不下去……」
「兩個兒子因為從軍而耽誤了終生大事,鄭家老母想給大兒說門親事,原本找了鄰村的一位寡婦,本來大兒斷了條腿,娶個寡婦都算是高攀了,寡婦卻有些看不上鄭家,跟媒人說鄭家太窮,她不願嫁,鄭家老母保證說朝廷還欠大兒的撫恤,若官府發放下來,家裡便算好過了,結果沒想到官府竟然不認帳,鄭家老母實在忍不下去,便雇了牛車走了幾十里來到商州,在刺史府門前鳴鼓告狀……」
顧青嘆道:「平民越級告狀,告的還是縣衙,只怕沒好下場。」
韓介也嘆道:「是啊,民告官本就是奇聞,鄭家老母在刺史府前鳴了鼓,卻連門都沒讓進,便讓差役轟走了,鄭簡見老母受辱,不由有了血氣,於是將老母安頓在城裡後,他獨自前往刺史府鳴鼓,刺史府的官吏不由分說將他拿了下獄,也不給個罪名,關了十來天,鄭家老母慌了神,這才託了同鄉來長安,將家中發生的事告訴了鄭向……」
顧青點頭道:「也就是說,鄭簡如今還被關在刺史府的大牢里?」
「是。」
「鄭向和他老母躲在商州城裡?」
「是。」
「如果僅僅只是未得到朝廷撫恤,或者說因為民告官而被拿入大牢,為何刺史府還要捉拿鄭向?」
韓介嘆道:「這個末將就實在不清楚了,末將聞訊趕來商州城不過比侯爺早兩天,鄭向和他老母都說不明白原因,末將在商州城也沒有官府上的熟人,對此案的內幕末將委實無從知曉。」
顧青哼了一聲,道:「案子的內幕都不清楚,你剛才卻敢拿腦袋擔保鄭向的清白?」
韓介一滯,垂頭低聲道:「末將能保證鄭向是清白的,他剛從長安趕回商州,不可能參與其事。」
顧青撓了撓頭,他發覺事情有點棘手。
雖說他是縣侯,但縣侯沒有職權干預地方官府事務,而他的另一個官職是左衛中郎將,跟商州刺史府八竿子打不著,也沒有權利干預刺史府斷案。
官場本就是熟人的交際圈,後世有一個成語叫「官官相護」,官官相護的前提是什麼?是官與官之間都認識,事涉某個案子時,你給我幾分面子,我以後再給你幾分面子,案子就這麼稀里糊塗應付過去,這才叫官官相護。
可顧青只認識長安的官場,商州的官場他卻一個都不認識,如果要走正常的流程申訴,首先要拜訪當地刺史,將此案問個明白,如果刺史不願通融,那麼顧青只好派快馬回長安,動用顧青在長安的關係,比如楊國忠等。
一來一去耗費的時間姑且不論,如果那位商州刺史在長安也有靠山,事情就更麻煩了,顧青要幫鄭向出頭的話,必須要跟靠山斗,能成為一州刺史的靠山,這個人物想必也不簡單,不是一朝一夕能斗下去的,就算顧青的聖眷再隆,遊戲的基本規則還是要遵守,總不能為了這點事去告御狀吧?
就算真舍下臉皮告御狀,誰敢保證李隆基是公平公正的?事情捅到李隆基面前,他考慮的便不是事情的黑白曲直了,而是利弊。
見顧青神情變幻,韓介懸起了心,小心翼翼道:「侯爺,此事……是否很棘手?」
顧青回過神,微笑看著他:「一點都不棘手,我觀商州刺史如插標賣首爾,將他擺平得妥妥噹噹如探囊取物……」
韓介面露喜色:「真的?侯爺果然是……」
話沒說完,顧青便打斷了他,不客氣地道:「這話你也信?你以為我是誰?是當朝宰相嗎?商州刺史與我隔了幾百里,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你覺得我一個縣侯他便會給我面子嗎?」
韓介一呆,顧青說反話的方式令他耳目一新,很難適應。
韓介遲疑地道:「那麼此事……」
顧青頹然嘆了口氣,有氣無力道:「管,既然接了話,我當然要管……」
韓介感激地行禮:「侯爺宅心仁厚,末將和兄弟們感銘五內,辛苦侯爺了。」
顧青托腮仰望夜空繁星,幽幽地道:「侯爺不辛苦,侯爺只是命苦……」
韓介尷尬地笑了笑,小心地道:「侯爺,下一步咱們該如何做?」
顧青打了個呵欠:「這麼晚了,下一步當然是睡覺。我這張臉本來就不喜慶,若缺了覺看起來就更晦氣了……」
韓介一愣,急忙道:「睡醒以後呢?」
顧青奇怪地看他一眼,道:「睡醒以後當然是洗漱,然後吃早餐啊,韓兄,你該不會以為這副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樣子很可愛吧?」
…………
第二天一早,顧青起床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睡醒,洗漱,吃早餐。
侯爺一樣都沒少,韓介站在顧青身後坐立難安,顧青卻氣定神閒地用筷子挑著盤碟里的幾樣鹹菜,一臉的嫌棄。
「下次出遠門一定要把家裡的廚子帶來,已經是上流人了,生活一定要精緻。」顧青喃喃自語。
韓介心中焦急,又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只好按捺著性子不言不動。
好不容易等顧青喝了一碗粥,韓介給顧青的肩頭搭上一件披風,道:「侯爺,接下來去哪裡?」
顧青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先派人去商州刺史府遞我的名帖,按禮數來,莫壞了規矩。」
韓介急忙招呼親衛送名帖去了。
顧青搓了搓手,雖已是初春了,可天氣還是冷得邪性,手有些僵冷麻木,於是顧青吩咐親衛端了一盆炭火過來。
耐心等了半個時辰,送名帖的親衛回來了,回稟說商州刺史已收下了名帖,顧青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帶著十幾名親衛走出客棧,前往刺史府。
眾人來到商州刺史府,顧青看到門前寥寥幾名值守的差役,眼睛不由眯了起來。
商州屬於下州,下州刺史是正四品官,顧青是左衛中郎將,也是正四品官,按說兩人的官職平級,可顧青還是青城縣侯,天子欽封的爵位,這麼一比較,顧青的身份可就比商州刺史高了一個檔次。
按官場禮儀來說,身份高的官員來拜訪,主人應該親自走出大門迎接,這才是禮數。可此刻刺史府門前冷冷清清,商州刺史完全沒有任何迎接顧青的樣子,甚至連個屬官都沒派出來。
顧青心中一沉,人還沒見到,但他已對今日的會面頗為悲觀了。
雖然悲觀,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繼續做下去。
於是顧青示意韓介上前通報差役,青城縣侯兼長安左衛中郎將來訪,請商州刺史撥冗一見。
很快從側門內走出一位身著長衫的文士幕賓模樣的中年男子,男子走出側門便微笑行禮。
「商州刺史府司馬周文信,拜見青城縣侯顧郎將。」
顧青皺眉,但還是微笑道:「冒昧來訪,實在失禮了,敢問商州刺史可在府中?」
周文信笑道:「刺史聽說侯爺駕到,已在府中掃榻相迎。侯爺您請進。」
顧青將親衛們都留在門外,只帶了韓介一人進入刺史府。
刺史府的後堂內,顧青終於見到了這位商州刺史。
商州刺史名叫邢深,是開元二十六年的進士,外放當了四年縣令後調任商州別駕,又過了幾年便當上了商州刺史。
如此神速的升官速度,跟顧青自然沒法比,但絕對能跟鮮于仲通一較高下了。
很顯然,這傢伙背後有人,而且不是一般人。
賓客落座,寒暄了幾句後,邢深的目光迅速瞥了堂外筆直站立的韓介一眼,笑道:「不知侯爺大駕光臨商州,所為何事?」
顧青哈哈一笑,道:「顧某有個朋友,昨日聽說被商州刺史拿了,心急之下趕來商州詢問一番,若我那位朋友果真犯了王法,顧某絕不偏袒,邢刺史按律懲處便是,可我那位朋友是個老實人,顧某實在很難相信他有膽子犯王法,於是心中難免懷疑刺史府是否拿錯了人?此事恐怕是下面的屬官所為,刺史應該不知情吧?」
話說得四平八穩,而且給足了邢深台階。
此時邢深如果識相的話,按照官官相護的規矩,只消說一聲「此事並不知情,一切都是誤會」,事情便算是解決了一半。
各自留台階才是玩遊戲的正確姿勢。
邢深的目光卻閃爍了一下,問道:「不知侯爺所說的是何人?」
顧青微笑看著他的眼睛,道:「此人姓鄭名簡,是剛從安西都護府退下的老兵,為國征戰時斷了一條腿,想必邢刺史應有印象吧?」
邢深露出恍然之狀,道:「原來是他……」
「正是此人,邢刺史明鑑,鄭簡此人生性老實敦厚,從來不招惹是非,與我是多年好友,可謂生死之交,若此事是誤會,還請邢刺史高抬貴手,把人放了如何?」
邢深頓時哭笑不得。
你才多大年紀,居然與那個斷了腿的殘廢是「多年好友」,還「生死之交」,少年郎編瞎話都不打草稿,這種鬼話都能說出來,是在侮辱堂堂刺史的智商麼?
邢深露出沉思之色,皺眉道:「若侯爺說的人是鄭簡,此事只怕下官難以通融……」
顧青笑臉有些僵硬了:「為何?」
邢深淡淡地道:「鄭簡犯了王法,刺史府是按律拿人,並無誤會。」
「鄭簡所犯何罪?」
邢深道:「他是安西都護府的逃兵,而且是從大唐和龜茲國兩軍交戰的戰場上逃跑的,按律當斬,下官不願開罪侯爺,可此事鐵證如山,下官萬萬不敢徇私……」
顧青驚愕地睜大了眼:「逃兵?鄭簡是逃兵?你沒搞錯吧?」
邢深正色道:「下官豈是信口開河之人?此事千真萬確。」
堂外一直站立默不出聲的韓介忽然轉過身,怒視邢深道:「一派胡言!人家腿都斷了,試問他如何從戰場上逃跑?」
邢深面色一寒,道:「你是何人?本官堂上豈容外人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