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二章 清白人間
功比開疆,爵升郡王。
聖旨在長安城各處張貼,廣為告之,長安臣民震動。
一時間各種傳聞喧囂塵上。
今日安西軍突然調動兵馬入城,事情本就大不尋常,有些清醒的朝臣們當然不會被李亨的一道聖旨騙過去。
這年代調兵入城是必須要有極其嚴格的流程的,從聖旨到兵部調兵文書,從魚符到朝堂明示眾臣,這些都是必須要走的流程。
從大唐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突然調兵入城的先例。
有確實是有,李世民幹過,武則天幹過,李隆基也幹過,可人家那是兵變,是奪取皇位。
從正常流程來說,突然調兵入城並包圍皇宮,此事絕非尋常。天子就算突然調兵,也斷不可能派兵把自己住的皇宮包圍。
至於說什麼誅滅李輔國謀反,那就更扯淡了。
李輔國是什麼人?一個閹人而已,在朝中既無黨系,也無羽翼,說什麼串通宮人謀反,他有那膽子麼?難道殺了皇帝他就能當天子了?就算他要弒君,太極宮裡還有三萬朔方軍,串通區區幾個宮人,朔方軍伸個小拇指就把這群跳樑小丑碾壓了,何至於要調動素來被天子深深忌憚的安西軍入城勤王?
這件事疑點太多,漏洞多得像篩子,在朝為官的臣子們個個都是人精,怎麼可能相信?
無奈李亨的聖旨是親筆所寫,而且寫得頗為生動靈現,仿佛真發生過似的,朝臣們儘管心中起疑,甚至有些人隱隱已猜到真相八九不離十。
但既然聖旨上這麼寫了,朝臣們便不敢多言,裡面的水太深,沒有顧青那樣的實力,最好不要胡說八道,否則就算天子能饒了自己,顧青的脾氣怕是不怎麼好。
至於長安市井民間的百姓商賈們,有些能接觸宮闈秘密的人自然也不大信聖旨的內容,但絕大多數吃瓜群眾卻並不懷疑。
這年頭聖旨在民間的可信度還是非常高的,既然天子都這麼說了,那一定是真的,沒看到顧公爺因為調兵勤王功比開疆,都封了郡王了嗎?這說明天子念著顧青的好呢,君有危難,忠臣率軍保護,忠臣立功,君主不吝封賞。
真正是君聖臣賢,好一派盛世即將恢復的清明光景。
至於長安城裡的各種傳聞,甚至有些傳聞已經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了,但它們並不重要。
一道聖旨基本已經堵住了所有人的疑問,剩下那些傳聞只能淪為八卦小道消息,完全取代不了主流的聲音。
於是在李隆基,李亨和顧青君臣三人合力掩蓋之下,一樁驚天的兵變大事就這樣化作和風細雨,消弭於無形。
只是,已經撕破了的臉,還能恢復如常,真的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嗎?
押著李輔國等人去城外難民營的路上,顧青一路沉默,一句話都沒說,臉色陰沉得可怕。
矛盾是一件件事情積累的,衝突是隨著矛盾的無法調和而越來越尖銳的。
今日率軍逼宮,使得顧青與兩位帝王的矛盾愈發尖銳了,已經快到了圖窮匕見之時,離雙方真正撕破臉發生戰爭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一場兵變,仿佛一座里程碑,碑文上描繪著天空的顏色,也畫著城頭的旗幟,旗幟下躍馬揚鞭,劍指前方的人,姓李還是姓顧?
見顧青凝眉不語,旁邊騎馬的段無忌忍不住問道:「公爺,您在想什麼?」
顧青嗯了一聲,道:「城外的難民越來越多,開春以後怕是會以十萬計,難民有家有口,有手有腳,總是依靠咱們的賑濟也不是長久之計……」
「公爺的意思是……」
「離開春不遠了,應該馬上給他們分配土地,官府重新給他們落籍,關中近年因為叛亂,死傷了不少百姓,有的村莊甚至滿村被屠,將這些難民落到那些村莊裡,以後便是關中百姓了,安西軍調撥一部分將士出來,去各個村落給他們搭建屋子,丈量土地,分發糧種,不能誤了春播。」
段無忌點頭:「公爺的法子是治本之法,遠比賑濟他們要強得多。」
顧青又道:「順便也讓將士們感受一次靈魂的洗禮,深入到百姓中去,讓他們別忘了自己的出身,將來征戰之時,至少不是純粹為了賞錢而拼命。」
「無忌,回頭你以我的名義寫一份奏疏,奏難民落籍分地事,將我剛才說的那些全都寫進去,另外,奏請天子召關中河南各州刺史太守進京述職議事,趕在開春前將此事落實下去。」
「是。」
段無忌應後,沉默片刻,忍不住道:「公爺為了難民生計殫精竭慮,可難民們卻仍在指責謾罵您,朝野間對您有種種不公之論,學生想想就為公爺不值……」
顧青淡淡地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事情做出來不是為了讓別人夸,而是自己覺得應該這麼做,那麼就繼續做下去,不要管別人如何議論評價。」
…………
難民營里充斥著各種難以言喻的腐臭味道,幸好是冬天,人群聚集地的某些傳染病沒有散播得那麼快,再加上宋根生按顧青的建議採用分區隔離之法,將有症狀的病人提前隔離到病區,所以儘管難民們日子過得艱難,至少沒有爆發瘟疫,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此刻難民營里群情激憤,原因是一名女子。
清晨時,萬春公主出現在難民營里,她領著上百名羽林禁衛,大搖大擺走到人群最集中的地方,然後……雙手叉腰,抬起手橫掃了一圈,指著這些難民的鼻子就開罵了。
很難想像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罵起人來居然那麼難聽。
田舍奴,忘恩負義,白眼狼,禽獸尚知報恩,人卻反噬恩人等等,越罵越難聽,難民們被激怒了,紛紛圍了上來,神色不善地盯著她。
幸好萬春今日帶了上百名禁衛,又大明大亮打著公主的旗號,否則今日早被難民撕碎了。
難民們雖不敢對萬春動手,但萬春也被圍了整整一上午,萬春卻凜然不懼,從上午一直罵到下午,罵得喉嚨冒煙嗓子嘶啞也不肯住口。
總有人在偏僻的角落默默關注著顧青。
長安城流言喧囂,刀刀直指顧青之時,萬春便已聽說了,當時又急又氣,她很想用盡全身力氣在長安城疾呼,為顧青辯白,直到今日,萬春終於忍不住了,帶了禁衛親自來到難民營。
想不出辦法為顧青辯白,至少能痛快罵他們一頓,也算為顧青出氣了。
心思單純的萬春做事就是這麼天真爛漫。
整整罵了半天,萬春越罵越起勁,當然,也成功地激起了難民們的怒氣。
萬春卻毫不在乎,任何傷害顧青的人,都是她的敵人,對敵人不必太客氣,能氣死他們更好。
「……禽獸受了恩惠都知道感恩,烏鴉亦知反哺,給看門的狗扔塊骨頭,它會搖尾巴,你們呢?你們這些天吃了安西軍多少糧食,反倒在背地裡罵安西軍,罵顧國公,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
被難民重重圍住,萬春仍雙手叉腰,茶壺狀對難民們指指點點,她的四周被禁衛們團團保護,苦了這些禁衛,用長戟長矛死命地攔阻著四面八方圍過來的難民。
「……你們吃的糧食是安西軍的軍糧,明白嗎?是將士們從他們的軍糧里分出了一半給你們,因為顧國公和安西軍將士不忍你們餓死,若顧國公不管你們,安西軍也不管你們,任由你們在城外自生自滅,你們今日圍著我的這些人還有幾個能活著?有幾個有力氣罵顧國公?」
「一個個瞎了眼,不知道誰養活了你們,誰救了你們的命,反倒信了那些謠言,吃著安西軍的糧食,吃飽了又罵安西軍,我大唐從立國到如今,何曾見過你們這等忘恩負義之輩?」
「中毒死了一百來人,你們全怪到安西軍頭上,安西軍若真想害你們,會拿自己的糧食來賑濟你們嗎?一個個豬腦子,分明是有人陷害顧國公,陷害安西軍,偏偏爾等蠢不可及,居然信了謠言,真為顧國公和安西軍不值,早知今日,當初那些賑濟你們的糧食拿去餵狗都比被你們吃了強,至少餵了狗它還會搖尾巴。」
話說得很難聽,難民們的憤怒的躁動卻不知不覺停了下來,許多人露出若有所思之態,還有那些清醒得更早的人,早已面露羞慚,垂頭不語。
萬春卻越說越氣,氣得眼眶都泛紅了。
她這些日也很辛苦,顧青想出慈善募捐的法子,萬春響應得最積極,從早到晚都在為難民募捐,四處拜訪長安城的權貴,從他們手裡摳出一些錢糧,想到自己的努力能救活無數條性命,萬春感到很滿足,再辛苦也值了。
可她沒想到難民們信了謠言,竟然反過來責罵顧青和安西軍,萬春頓時覺得自己多日的努力白費,更為顧青感到委屈不平,脾氣向來傲嬌的她當然受不了這等委屈,於是今日便氣勢洶洶地來到難民營,對這些忘恩負義的難民們開罵了。
痛快淋漓地罵過後,萬春的怒氣不僅未消,這些日子受的辛苦和委屈反而越來越放大,頓時氣得流下淚來。
「為眾人抱薪者,卻使他凍斃於風雪,你們太讓人寒心了!」萬春哽咽道。
人群里,激憤的情緒漸漸消失,那一張張麻木和飢餓的臉龐上已看不到怒氣,只有深思和慚愧,他們就這樣注視著萬春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
顧青來到難民營時,看到的便是萬春的眼淚。
剎那間,顧青心裡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滋味,是感動還是心疼,他也說不清。
他只知道,今生能夠為他奮不顧身的女子,不止一個。
「顧公爺到!」韓介扯起嗓子大吼。
難民們一驚,紛紛自覺讓開一條路,無數人低垂著頭,心虛地躲開顧青的視線。
萬春擦了把眼淚,使勁吸了吸鼻子,轉身看著他。
陽光與白雪互相照映的光暈里,萬春的淚痕格外清晰,像蜿蜒的情絲。
顧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為她擦了擦俏臉上殘留的淚痕,柔聲道:「你不必如此的。」
萬春扭過身,冷冷地道:「憑什麼受了委屈便不能罵人了?為何要忍氣吞聲,你又不欠他們什麼。」
顧青看著她仍然布滿淚痕的臉蛋,又看了看周圍難民們一個個低垂的頭,忽然笑了起來。
「為眾人抱薪者,只是心懷慈悲,並不在乎榮辱,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凍斃於風雪。世事皆有目的,唯獨『慈悲』沒有目的,純粹而為,不求回報。」
顧青語氣平靜地說完,扭頭對韓介道:「把他們都帶過來,事情該了結了。」
韓介大聲應是,隨即親衛們將捆綁著的李輔國和一眾察事廳的主事,以及那名投毒的潑皮都押到人群中。
韓介用劍鞘狠狠地朝潑皮的膝彎處一磕,潑皮撲通一聲跪下,然後涕淚橫流,在難民們面前將自己受人指使而投毒的事情說了出來,說得非常詳細,從指使受命,到如何接近熬粥的大鍋,如何趁人不備將毒藥投入鍋中,條理非常清楚。
接著便是李輔國和察事廳的主事們,在親衛們的刀口下,這些人嚇得魂不附體,跪在地上顫聲將整件事的陰謀完整地說了出來。
所有人都說完後,顧青冷著臉沒說話,韓介環視難民,神情憤怒地大吼道:「都聽清楚了嗎?投毒與顧公爺無關,與安西軍無關,是朝中有人陷害,爾等愚昧無知,信了謠言,顧公爺和安西軍為你們四處籌集糧食,不忍見你們餓死,卻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場。」
「你們不去罵那些漠視你們受苦的權貴,卻來辱罵賑濟你們的善人,這世上果真是好人沒好報麼?」韓介越說越氣,怒道:「既然好人沒好報,安西軍便停了你們的糧食賑濟,由你們自生自滅吧!」
顧青拍了拍韓介的肩,苦笑道:「行了,再說就過了。」
韓介余怒未息地哼了一聲,閉嘴後退幾步。
顧青冷冷地朝李輔國等人瞥了一眼,尤其見到李輔國臉色灰敗的樣子,顧青心裡忽然想起這位歷史上著名奸宦的評價,然後笑了。
在如今這個年代,李輔國沒來得及成為大權在握的權宦,卻莫名被兩位帝王出賣,狠狠栽在這麼一樁小事上,也算是天道有輪迴了。
沒有了李輔國的世界,會不會少幾許陰暗?
「韓介,明正典刑,全部斬了!」顧青冷冷地道。
韓介大聲應是,親衛們隨即揚起了手中的刀,難民人群立馬迅速後退幾步,驚駭地看著地上跪著的一排人犯。
李輔國大驚,怒道:「顧青,我已交代清楚了,此事非我主謀,你不能殺我!」
顧青微笑道:「大唐是有王法的,害了那麼多條人命,你覺得自己還活得下去?李廳長,來世就算做不了好人,至少做個無害的人。」
笑容一斂,表情忽冷,顧青伸手扣住萬春的肩,將她整個身子往後一扳,避開殺人流血的場面,另一隻手隨意地揮了一下。
韓介立馬喝道:「斬!」
親衛們動作統一,手中的刀狠狠揮落,鮮血噴濺,頭顱滾動,難民們嚇得再次往後急退,抬頭再看那道背影,人們的眼中充滿了敬畏。
直到這時人們才徹底明白,這位顧公爺不是沒有脾氣的,看他對待這些犯人的雷霆冷酷手段便知,他只是不願將這些手段用在難民身上,而他們這些難民卻仍然無知無畏,在背後肆意辱罵顧公爺。
回想種種,人們頓時覺得自己何等的無知,又是何等的幸運。
潮水退去,大浪淘沙,淘過之後方知本色。
仰望灰濛濛的天空,天上仍飄落片片白雪,顧青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走吧,回城。」
說完顧青與萬春並肩離開。
萬春仍被顧青摟著肩,神情羞澀地垂著頭,一時間所有的委屈不平全化作濃濃的甜蜜,臉上仍殘留著淚痕,嘴角卻不知不覺揚了起來,有一種興奮雀躍的衝動。
「韓介,張懷玉和思思去南方籌集糧食,應該快回來了,糧食運到長安後,馬上分發給難民營。」顧青邊走邊道。
韓介不甘不願地應了。
萬春不滿地道:「他們如此辱你罵你,為何還要賑濟他們?太不公道了。」
顧青沉默片刻,道:「你覺得我善良嗎?」
萬春毫不思索地道:「當然善良,你救了幾萬條命呢。」
顧青笑了:「我的善良是不是很廉價?」
萬春遲疑,然後搖頭。
顧青語氣低沉地道:「被誤解,被辱罵,可我依然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
「真正的善良,是在經歷了黑暗之後,依然選擇追逐光明。」
萬春似懂非懂,只是目光迷離地看著顧青。
這個男人說的話她或許不懂,但這個男人的擔當和魅力,卻是實實在在看得見且摸得著的。
這就夠了,他就是這麼迷死人。
二人身後,難民們仍聚集未動,所有人怔怔看著顧青的背影,臉上的羞慚之色越來越濃。
忽然,人群里一位老人蹣跚地走出來,對顧青的背影大聲道:「老朽糊塗,誤會了顧公爺,承公爺多日恩惠,請受老朽一拜!」
說完老人推開身邊攙扶他的人,重重地跪在地上,頭磕在隆冬冰冷刺骨的雪水和泥土裡,久久不動。
緊接著,所有難民跟著老人一同跪下,面朝顧青的背影叩拜,頭磕在地上長跪不起。
顧青的腳步一頓,回頭看著身後長跪的難民們,神情頓時變得很複雜。
良久,顧青忽然展顏一笑,道:「罷了。」
說完顧青繼續摟著萬春的肩,朝城門走去。
「罷了」的意思,就是罷了。
恩怨罷了,委屈罷了,不公也罷了。
愚昧不可怕,能醒過來就好。
萬千難民久久跪拜在泥地上,直到顧青的身影走進城門,眾人仍未起身。
大雪落在人們的肩上,身上,每一片雪花看起來都那麼的無辜。
雪下得真大,掩蓋了世間一切醜惡後,舉目皆是一片清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