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忠人之事
憨叔吃飯的樣子很像一隻兔子,飯菜扒進嘴裡,抿唇嚼個不停,一邊嚼一邊抬頭四顧,就像隨時有人會衝過來搶他的飯菜一樣。
顧青笑看著他吃飯,心裡情不自禁在想,這位老窯工童年時究竟被人搶過多少次食物,才會造成如今這副吃飯的模樣。
想想自己的前身在村里曾經受過的欺凌,若自己沒穿越的話,前身吃飯時應該也是這個模樣吧?
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這些年在村里吃著百家飯,他是如何在貧困和欺凌的煎熬中咬著牙長大的?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仍在倉惶奔命,直到他的頭磕上了一塊石頭,如若靈魂存在,如今的他,是解脫了還是心有不甘?活得那麼辛苦那麼用力,終究還是沒能等來好的結果。
顧青忽然為自己的前身感到心疼。
他是否也曾有過美好的夢想?他是否幻想過自己垂垂老矣子孫繞膝的那一天?他寂寞的時候是否也和自己一樣,曾經數過屋檐下的冰棱?
兩個不同世界的靈魂,應是遙相呼應的吧?否則怎會有如此玄妙的緣分。
不同的是,顧青不會走和他一樣的路,懦弱的性格會比敵人更快一步殺死自己。
「今日的菜不錯,肉越來越多了,味道也好。」憨叔吃完後打了個飽嗝兒,擱下碗筷,嘆道:「東家待我太厚道了,其實給工錢就好,不必再管飯的,每次吃完總覺得有愧,老漢只幹了這麼點活兒,得到的卻太多了。」
顧青渾不在意地道:「憨叔儘管吃吧,幾頓飯吃不窮我。您是老窯工,許多事還得靠您拿主意,給您多少酬勞都是應該的。」
憨叔搖頭:「我老了,其實手藝也很一般。」
揚頭指了指瓷窯工匠那邊的駐地,憨叔道:「他們很多人比我強,老漢只燒過陶器,沒燒過瓷,不懂怎麼上釉,也不知如何把控火候,東家這碗飯,我怕是吃不長久了。」
顧青嚴肅地道:「憨叔千萬莫這麼說,東家用人,看重的是信任和情分,本事反倒是其次了,在我心裡,您比那些工匠重要。」
憨叔驚愕地看著他,顧青的回答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東家,您這……」
顧青笑道:「踏實做事,踏實吃飯,您是我請來的第一個人,我們主雇的情分一定善始善終,哪天您老到再也干不動了,我風風光光送您回家頤養天年。」
憨叔感動地道:「東家放心,老漢別的不會,但這片窯口,還有東家的秘密,老漢到死都不會漏出一個字,從今往後,窯口便是老漢的性命。」
顧青搖頭:「莫說得如此嚴重,憨叔您再幹些年頭,我送您一筆豐厚的養老金歸鄉,您再辛苦幾年,好日子還等著您呢。」
憨叔咧嘴笑了,目光滿是憧憬:「我家離此不遠,家裡有兩兒一女,女兒早嫁了,大郎也娶了婆娘,只剩二郎沒個著落,待我掙夠了錢回家,大大方方地給二郎說門親,這輩子便沒有遺憾了,哈哈,快了,老漢算了算,再攢半年的錢,約莫便夠了。明年若能說下親事,還請東家屈尊來我家喝杯喜酒,我家的好日子全拜東家所賜,這杯酒一定要喝。」
「好,一定喝,我還會送上大禮,保證讓您臉上有光。」
與憨叔聊天令顧青心情很舒坦,他已漸漸喜歡這種家長里短的閒聊,也喜歡上這些純樸無華的人,他們單純無邪的本性是顧青兩輩子都不曾接觸過的,而他們那種身處貧困卻永遠心懷希望的勁頭,也是顧青一直缺乏的。
前世那些不愁吃穿工作學習又清閒的人,卻活得那麼喪氣,好像每天在地獄中煎熬,明明日子越過越好了,精神卻越來越貧瘠了,他們究竟缺了什麼呢?
…………
入夜,窯工駐地的工匠們都沉沉睡去,干雜活的村民們也陸續下山回家了。
偌大的陶瓷窯口只留下憨叔一人看守。
憨叔或許沒有太大的本事,但他做事的態度是非常嚴謹的。打著火把將所有的窯口從頭到尾巡視了兩遍,尤其是挖出煤的坑口,更是小心地在上方堆滿柴木用以掩飾,將散落在地的煤打掃乾淨,最後將柵欄內的幾隻狗鬆了韁,做完這些後,憨叔這才打著呵欠走進他的小屋子。
屋子裡沒點燈,點燈耗油,憨叔捨不得讓東家浪費錢財,農戶人家樸實,他們總會想方設法用零成本的方式將日子過下去,從來不考慮生活質量的問題,對他們來說,能活著,能吃飽飯,便已經是最高的生活質量了,有沒有燈並不重要。
臨睡前,憨叔躺在硬木床榻上,胳膊枕著頭,望著夜空里的星辰,忍不住悄悄幻想,若是能年輕幾歲該多好,他便可以跟窯口另一頭的工匠們央求學點手藝,燒瓷,上釉,紋飾,隨便哪種手藝都行,手藝學成後給東家幹活,每月領的工錢便不那麼心虛慚愧了。
是啊,年輕幾歲該多好……
憨叔嘆氣,然後又笑。罷了,如今這樣也好,人到這把年紀,沒幾年活頭了,便愧領些工錢吧,想想家裡的二郎還沒說親,憨叔對顧青的愧疚心理又少了一些,以後好好幹活,多干點活,終歸不能太愧對東家,欠下的情分,只能欠下了。
憨叔終於漸漸入睡。
深夜裡,秋風乍起,隱聞風雷。
柵欄內的幾隻狗忽然變得焦躁不安,在柵欄內飛快地跑來跑去,不時伏低身子,朝某個方向露出獠牙,低沉地發出吼聲。
十幾道人影如鬼魅般出現,輕鬆地翻過了柵欄,朝窯口方向逼近。
看守的土狗們終於大聲狂吠起來,有兩隻狗已衝上前,朝其中一道人影狠狠咬去,剛騰空而起,卻被一記重棍狠狠敲落在地,再也沒了知覺,其餘的狗頓生畏意,再也不敢靠近,隔著老遠朝那些不速之客狂吠。
狗吠聲終於引起了附近工匠駐地的警覺,火把一支支地亮了起來,朝窯口柵欄接近。
不速之客們頓時有些慌張了,為首一人急忙道:「莫慌,來都來了,窯口究竟啥秘方必須要看一眼,否則白犯了如此風險,快!」
眾人於是紛紛加快了速度朝窯口跑去。
快到窯口時,眾人身形一頓。
漆黑的夜色下,一支火把忽然點亮,憨叔那張老邁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姚貴堂,你帶著這麼多人來石橋村,意欲何為?」憨叔顯然是認識為首之人的,向前踏了一步,沉聲喝問。
為首那人見自己被人認出來了,頓時有些吃驚,接著面露猙獰,陰沉地道:「不關你的事,讓開,我不偷不搶,看一眼就走。」
憨叔搖頭:「這裡是石橋村,是東家的窯口,未得東家允許,任何人不准擅入。念在同鄉之情,你們速速退去,我當你們沒來過便是。」
後面的工匠們打著火把離窯口越來越近,姚貴堂也有些慌了,咬牙道:「你快讓開,我不想傷你……」
憨叔也有些害怕,這場面他一輩子都沒經歷過,然而短暫的畏懼過後,終究還是向前踏了一步,語聲發顫道:「老漢領了東家的工錢,便該忠東家之事,快退去,否則莫怪我明日告官!」
「告官」二字徹底激怒了姚貴堂,於是忽然掄起手裡的木棍,冷不丁砸向憨叔。
憨叔年紀大了,根本反應不過來,猝不及防下,木棍正砸中了他的額頭,鮮血頓時汩汩而下,憨叔圓睜雙目,一聲不吭倒地。
跟隨姚貴堂來的同鄉也嚇到了,手足無措地道:「貴堂,殺人了,出人命了!你……你可沒說過是來殺人的,是你乾的,你莫牽扯我們!」
說完姚貴堂帶來的人呼啦一聲四散跑開了,姚貴堂又驚又怕,跺著腳嘶聲道:「他沒死,沒死!我沒殺人!」
一邊說一邊拔腿便跑,再也顧不上窺探窯口的秘密了。